前面是雪山(上)
徐東 / 2007-01-16
我得看著安伊，如果不是她本人，那應該是她的照片。我是從一本詩集上找到她的照片的。我讀了安伊的許多詩。長時間地看著安伊，又通過那一行行的詩，我感覺自己的靈魂跑到了她的身體裡。我做夢的時候也是在想著安伊，我會夢到我與她的變化，我們的未來。總之，我覺得真正的安伊已經在我的生命裡了，而那個別人看到的，或者她自己感覺到的自己只不過是個影子。我確定無疑地認為，安伊應該嫁給我，給我做老婆，從此變一個活法。我相信我們只要真正做到相愛，我們都會變的。我們需要改變，尤其是安伊。我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也許很傻，但當時我還無法改變自己的想法。
安伊總是走得很快，在我的想像中因為誇張了她的快，對比了我的慢，她就顯得更快一些。我閉上眼睛似乎就只能看到她像電光一閃，然後消失，然後反覆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她在試圖穿越一切，這也是我潛在的夢想與渴望。我們存在的方式大相逕庭，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至少會大同小異，甚至不分彼此。雖然是相信，可是有許多事都是不確定的，誰知道呢？
我對安伊說，慢一點也一樣。慢一點也是一生，不如慢一點。
安伊對我的任何說法都無所謂，只要我不說愛她，讓她嫁給我。
我是個高大的胖子，喜歡睡覺，胃口出奇的好，比如結實的牛肉我一次可以吃六斤。我的大腿比安伊的臀圍還要粗，體重二百多公斤，走路的時候我總感覺地面不夠結實。安伊體重不足 五十公斤 ，胃口出奇的差，有時候三天不吃飯，只要有水就成。安伊幾乎與我完全相反，就像我這樣的胖子，竟然愛上個子又矮又小的她，真是不可思議。我們的朋友都說，這個世界什麼事情都可以發生，只是他們不知道我們後來怎麼樣了。
我向安伊提議：我們去西藏看雪山，最好能爬上去。安伊望了我半天，還是同意了。
她說，你胖得能走得動嗎？你總是那麼慢，不過西藏是我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死在那裡，我就徹底清淨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快一點， 十米 長的路我覺得完全可以用一個鐘頭走。路上的內容太多了，為什麼一定要走那麼快呢？安伊覺得我像一隻龐大的蝸牛。她說她並不是不喜歡我，可能是不喜歡我太慢。她還說，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和我在一起能把她急死。
只要安伊對我說話，我都是喜歡聽的。聽著她的聲音，我可以幻想。有時候我覺得那些想法受到外界的干擾，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讓我形成想像——當一切被我感覺到，我就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生命把其融化了，然後任意組合，於是就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東西，就如專門為寂寞的生命、空虛的精神創作的油畫。
我對安伊說，有一天你真正愛我了，也許我就變了，變得不胖不瘦，反正，你看著就會愛上的——關鍵是，在我還是胖子的時候，我覺得你可能不會愛我，我會像等待一個奇跡一樣等你。
安伊總是逃不開我。她望著我，常常是一臉的無奈。有時候沉默不語，有時候說個不停。安伊和我在一起的時候，說我就像個籠子，她就像只關在籠子裡的鳥。
我說，有一天你會覺得，我不再是你的籠子。
我背著一個巨大的包，包裡有我們一應的生活用品。安伊望著我就像望著一座小山。我感覺到自己的高大，這是我從自己被太陽拉長的影子看出來的。我招著手讓近在眼前的安伊走過來，與我並排站著。
安伊一下就清楚我是想和她站在一起看看我們在地上的影子。
她走過來和我站在一起，看著地上的影子說，簡直，你就像只大象！簡直，我就像只螞蟻——你說大象有可能和螞蟻在一起生活嗎？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怎麼不可能？安伊，關鍵你不是螞蟻，我也不是大象，再說，我會變的，你就相信吧，我會成為你的童話……
安伊根本沒有耐心聽我說話，她又飛快地走到前面去了。
前面是雪山……
安伊盡可能地走得慢了，而我也一直在努力地緊緊跟著她，可我總是在後面落得很遠。我感覺安伊因為照顧我的慢顯得很累。我看到安伊總是在回頭看我，然後又把身子探向前方，邁動著步子。她的雙腿顯得不願邁動的樣子使她的屁股顯得尤其突出。我看著她的屁股奇怪地想到安伊像隻狐狸。
我不知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聯想。不過，安伊是獨立的風景，她在我的心裡，可以千變萬化。現在，她來到了雪山的眼皮子底下，來到了另一片風景之中。回到現實中的時候，我覺得我自己就是一個有著自己獨立世界的搬運工。
或許從飛機降落在西藏的那一刻起，我對安伊的想法就有了改變。我覺得一個人完全可以在一片美麗的風景中孤獨一生。如果在那樣一個自由而美麗的地方，還要愛情幹什麼呢？只有城市，浮躁的城市才讓人做夢一般渴望愛情。
在西藏，我感覺到我們在異境中不斷地在打開自己，我閉上眼睛耳朵就好像從心裡長出來了，於是就能聽到許多類似於花開的聲音，就像是靈魂盛開了，讓我看到和想到從未看到和想到過一切。而過去就像被清空的倉庫，期待著裝進新鮮的東西。是的，我看到的一切都被裝進去了。
我們決定去攀登雪山，那時我們已經在西藏待了三天了。我們在拉薩市逛了兩天，去了布達拉宮、八角街和羅布林卡。那三天是適應高原氣候的三天。其實三天遠遠不夠，我們清楚，我們去攀登雪山，也不過是走走過場。
我記得飛機落在貢嘎機場時，我和安伊剛從飛機上走下來，我就聽到安伊連著「啊」了幾聲，像是抒情，又像是靈魂脫竅，想要通過「啊」聲留住自己的靈魂。
我說，這是一個新地方，我們來到了天堂，過去已經不存在了！
安伊不說話，她因為缺氧說不出話。
我也感到缺氧，張著大嘴呼吸——我幻想那棕色的群山，和一團團的潔白的雲都可以被我吸進去。
走在拉薩市的大街小巷的時候，我們幾乎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西藏就像控制了我們似的。晚上我們住在一個賓館，但是像往常一樣，我們什麼都沒有發生。
安伊像作詩一樣說，我想跟西藏的山，還有西藏的雲做愛！
我不言不語，覺得自己很睏，需要通過睡覺來整理一天所看到的一切。
安伊說，你不是說要帶我去看雪山嗎？
我說，明天去。
我們在八角街搭車，去了附近的一座有雪的山，那山叫什麼名字我全忘記了。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太想帶安伊去看雪山了，我預感到會有危險。那危險可能來自於我們，而不是別的。但我盡量朝好的方向去想，也想要去試一試——我到底還能不能繼續愛安伊？
雪山似乎總是很遠，我們半路下車，走了整整一個下午，看似很近的雪山，總是遙不可及。
安伊見我太慢，回過頭來，用手捲成喇叭，大聲喊，卡朋，卡朋，我希望你會飛……太慢了，簡直是折磨，你快一點啊！
我還是能快得起來的，為了安伊，我加快了步伐。我感到自己腳下的石子都顫動起來，似乎要飛離地面。我想，總有一天，我會身輕如雲。
安伊繼續說，保持這樣的速度，我敢說，你走到雪山腳下就可以變成一個瘦子。
安伊的想像也夠厲害，我暗暗笑了一下，喘著粗氣說，前面就是雪山了，快了。
你的聲音為什麼會那麼小？那麼大的人，你說出來的話應該像大喇叭才對呀……卡朋，再快一點，到了雪山底下我們再休息。
如果……我站著，想了好一會兒說，你走在我的身後，你就會覺得我快。
傻瓜，這個時候你還調皮，你走啊，卡朋……我想我走到你後面我會死掉的，那麼慢，時間和空間在你這裡簡直就不存在。
安伊累了，似乎是被她歇力喊出的話累著了。也許她覺我就像她身後的一個被她拖動的大鐵球，她拖得累了。
我也感覺到累，那是因為我看到的風景觸動了我太多的感情，甚至是思想——如果有那麼一點點的話——另外還有我對安伊和我的關係的思考。我覺得特別累。如果在那樣一個時候讓我死去，我會像一個超級懶漢一樣隨便讓誰取走我的生命，不願意讓自己再動。是的，是累成那個樣子——這也許是與生命受到了某種衝擊一樣，有一點任其自然的意思，覺得繼續活著或立馬死去，一樣美好。
雪山就在眼前，可是覺得我已經在登山了，我抬眼看著雪山的時候，我的心已經在攀登。我本來想再慢一點，因為我感覺到每向前邁一步，身邊的風景就會消失一部分，空氣就少一點。
安伊又一次回過頭來大聲喊，天都快要黑了！
我不說話。我當然知道天快黑了——因為太陽早就落下來了……
你聽到了嗎？安伊又喊，好像我再不回答她，她可能就死去了，這是她最後的聲音。
我們有帳篷！我說。
我感到想像出了問題，西藏，或者是雪山就像把我淹沒了。我感到自己的想像就像從垃圾堆中飛起的一隻鳥。剛一飛起來，又墜落下來，仍然落回原地，摔得我的靈魂都碎裂了。我找不到更好的比喻或能說明我感受的語言。
好吧，安伊一屁股坐在地上，做出耐心等我的架勢。
等我走近安伊的時候，安伊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剛準備把背包放下來，她就站起身來說，再堅持一會，快了。我們要睡，也要睡在雪山的大石頭下面。
她急於走近雪山。
至少有那麼一個時刻，我望著走在前面的安伊，又望望雪山，竟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我想變成風追上去，脫下她的褲子，X她——我覺得那時有無愛情已不再重要。或許我的改變就是來自於那一閃念。不過，我仍然在我的慣性中，這就像我無法一下變得像安伊一樣瘦小靈活，無法不顧一切地把身上背著的東西拋棄掉。
安伊，安伊，安伊……我在心裡默默念著她的名字，我覺得她正在我的靈魂中消失。
終於，我感覺到自己龐大的身子失去了力氣。我感到絕望。
安伊……我大聲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安伊回過頭來。
我又歇斯底里地說，休息一下！
我發出的聲音完全不像我。安伊吃了一驚。我的聲音消失得很快，可能是因為地上全是石頭，四周空空蕩蕩。我覺得空氣很空，存不住話。安伊回走了幾步，在地上坐下來等我。
我說，你過來。
安伊又站起來，走近我問，你怎麼了？
我望著安伊的臉，又扭頭看了一眼雪山。我覺得自己無話可說，一說就錯。安伊又問我怎麼了，我猶豫了一下說，知道我剛才想什麼嗎？安伊，現在我突然想以一種沉默的方式，對你想說很多話，雖然我那麼累。你聽，四周多安靜，我想說很多話，就像我不說你也能聽到我的心在說一樣……我是說，如果這些話你能聽得懂的話，你會感到奇怪。如果你和我想的一樣，我覺得我就不用說了。
我怎麼知道你想什麼呢？你說啊，沒誰擋著你……
我想如果我想說的話，你替我說出來，或者是什麼都不說，我們該知道怎麼辦，這該是多麼好啊！
你到底想說什麼？
嗯，你不會知道——我看著你走在前面，我覺得我們是兩條道上的人，我們共同有一個模糊的目標……但是這讓我絕望，我看不清楚愛是什麼了。
哦……
我剛才有一個想法……
哦？
我看著你的屁股，看著雪山，我突然……
安伊發出一陣大笑，我覺得那笑聲似乎是從她薄薄的嘴唇、單眼皮以及她的黃皮膚裡發出來的。我感到空氣聽見了，自己也笑了。我笑了，覺得人活著還是簡單甚至是笨一點才好。
安伊說，你不是一直在等著我愛上你的那一天，你才X我嗎？傻蛋……當我回頭的時候，我回過很多次頭，對你說話，借口是嫌你慢，事實上是我感覺到自己的身後有一頭大象在追我。我希望你能追到我，走在我前面，可是你總是太慢……卡朋，也許我愛上你了，在來到西藏的那一刻……
不知怎麼，我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
第一次見安伊時，我說我喜歡她，想和她結婚。風流成性的她對我說，你可以X我，只要我想你也想的時候，但是不要提在一起生活的事，這會搞得我很煩。幹嗎一定要結婚，要在一起呢？一個人多自由啊……
那個時候我和安伊還沒有發生過任何關係。顯然，發生與不發生，也許她都沒所謂。我知道，她有許多男人，不差我一個。我這麼對安伊表達過我的想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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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美在何處呢？或許在我們的四周中。風吹起了，雨落了，楓被吹落，何處是歸處呢？葉落地，沒有任何一處是葉的家，葉和風一樣在流浪，所以葉和風的悲傷憂愁存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中，無人會去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