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繪瓷版畫(上)
浪野 / 2007-01-23
每年12月5日這一天,他總會到城南的那所醫學院走一趟。那所醫學院外牆的牆面,鑲嵌了一幅幅的彩繪瓷畫。他任意在醫學院牆旁的一個地方停住腳步,抬頭一看,牆面有一副彩繪瓷畫。
那是一幅“新公園”的風景畫。
移動了腳步,他向前走了 兩公尺 ,牆面又出現了一幅“烏來”的風景畫。然後,是“台中公園”的風景畫。慢慢往前走,又看到了“西螺大橋”、“阿里山神木”、“赤崁樓”、“墾丁公園”、蘇花公路的“清水斷崖”、“太魯閣”、“基隆港”……這些風景畫,都是台灣各地的名勝古蹟。
這些風景畫,讓他想起了紫鵑……
紫鵑,她早已不在人間;紫鵑,是他曾經深愛的女子;12月5日這一天,是紫鵑去世的日子。每年春天徐州路的“彩繪瓷畫”之旅,對他而言,是一種自我救贖的儀式。
他是1989年在旅行社認識紫鵑的。紫鵑長得很像他唸大一時一位唸舞蹈專修科的女孩子;他跟那女孩子談了一陣子純純的愛,大一下,那女孩子就移民到澳洲去了。在旅行社看到到紫鵑時,剎那間,好像那唸舞蹈專修科的女孩子又出現了,他驚為天人,接著是連續幾天的寢食難安。可惜,一個星期後,紫鵑就離職了。
他鍥而不捨地,終於聯絡上她,並且約她出來玩。第一次,他們在上島咖啡喝啡;第二次,他們去松山戲院看“悲情城市”;第三次,他們到世紀大飯店吃西餐。他們約會三次,就發生肉體的親蜜關係。從第一次約會到發生親蜜關係,只隔了半個月。
已經是中年人的他,當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也許,她的感情發生問題,想填補空虛,把他當成感情的代用品?她和男友冷戰,在感情的空窗時期,跟他逢場作戲,也許這是一種“激將法”?她什麼時候會離開他?他不確定。這種心理準備,他是有的。
本來,認識紫鵑之前,他已經快蛻變成一個“單身主義哲學”的信徒。人到中年,對異性只有慾望,對“愛情”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一旦碰到夢中情人,帶來狂喜,緊接著又是失望,因為她只想逢場作戲。幸好,失望是屬於精神的;在肉體上,他卻十分滿足;退而求其次,肉體的滿足,也是中年男人的寄託啊!
時代變了,及時享樂吧。於是,他這樣告訴自己。
本來平淡的生活,從此有了生趣。這種日子過了幾個月,理智和感情交戰過,卻沒有結論。有一天,他忽然發現,在理智和感情的天秤上,感情略佔上風。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他,發現了一件事:她有精湛的鋼琴造詣。於是,他對紫鵑的感覺,除了一份情慾沉溺者的印象,還多了一份敬意。
那天,他請她吃晚飯,地點是世紀大飯店的法國餐廳。世紀的法國料理、紅酒一級棒;餐廳位於八樓,風景更沒話說。臨街的一邊,有一面透明落地窗。從落地窗往下看,淡水河的夜景,一覽無遺,景色十分優美,身旁又有心儀的異性伴侶,心中有說不出的舒暢。
她一時興起,寫了一張條子給樂師。等到一陣如流水琤琮般的聲音出現時,他才知道,她剛剛點了古典音樂。那曲子的旋律真美,乍聽之下,使人有如站在高山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一般。
她說明著:“噯,這是史特勞斯的『阿爾卑斯交響曲』裡頭中四段:上山、森林、河畔、瀑布。”
他嚇了一跳,紫鵑怎麼知道這麼多?
不久,又傳來一首不同的曲子,感覺,像在鄉村一般。
“這是『德布西』的『月光曲』。”她頓了頓,又津津有味的說:“德布西跟印象派畫家有關。他擅長把音調當作顏料使用。以後有機會,到我家玩,我親自彈給你聽。”
那天晚上,地上有月光。那天晚上,他意亂情迷;她也不勝酒力。入夜後,他和紫鵑投宿在新生北路的一家汽車旅館。
聖誕節夜晚,他和紫鵑又到北投泡溫泉。泡完溫泉,他們在房間內喝酒。
“妳真的喜歡我嗎?”他問她
“真的喜歡你。”
“為什麼喜歡我?”
“因為你的年齡。”
“為什麼?”
“你成熟,我跟你在一起,有一種被呵護、被重視的感覺。”
年齡居然也是一種魅力?他覺得不可思議。這真是個“跟著感覺走”的泛濫年代。
1990年元旦。她家人都出國去了,她邀他到她家別墅玩。她家的別墅座落在山丘上。房子是西班牙式的,白牆紅瓦,有花園、草坪;四周是滿山翠谷的綠;空氣裡,飄散著花草、和成熟水果的香味。紫鵑坐在鋼琴旁,開始彈鋼琴。
“現在彈的,跟花鳥山水有關的囉。”
“告訴我曲名好嗎?”
“差點忘了,美麗的磨坊少女、松雪草、可愛的玫瑰,三首是有關花的曲子。其他是『布穀鳥圓舞曲』、丹第的『山中夏日』、馮威廉斯的『海洋交響曲』。”
很快地,客廳充滿飄逸、寧靜的旋律,陣悅耳的鋼琴聲音,不絕如縷。他感到如痴如醉。
一會兒,她又補充說:“馮威廉斯的『海洋交響曲』還跟『惠特曼』的『草葉集』有關呢!”
然後,她又彈出一種帶有爵士風味的節奏。“這就是『黑娃娃布態舞』,德布西的曲子,這是他『兒童世界』的其中一首。”
“再來,欣賞一些大師級的曲子。”
“哪些大師呢?”
“約翰史特勞斯啦、柴可夫斯基啦、薩拉沙泰啦、貝多芬啦、蕭邦啦……都是大師。”她眉飛色舞的。
“我消化不了。”他苦笑著說。
“好,暫時Time-out!”
她用濾紙沖了兩杯藍山咖啡,又遞給他一盤MadamnGordel巧克力。
“喏,純巧克力的,不膩嘴的。”
喝完咖啡,他又繼續彈了一些其他的曲子。曲子太多,他記不住。他只記得,美麗的蘿絲瑪琳,給愛麗絲,藍色多瑙河,大概,這幾首曲子都跟感情有關的吧。
又是一個美麗的山中早晨。
“今天彈的曲子,風格跟前上次不一樣喔。”她說。
“什麼不一樣?。”
“比較嚴肅吧。”她的臉上一片虔誠。
她連續彈了三首,前三首是“馬太受難曲”、“創世頌”、“彌賽亞”,最後一首是“聖母頌”。沒想到跟宗教有關的音樂也如此動人。他覺得,那些曲子深沉而圓潤,憂鬱又充滿希望。最後的一首“聖母頌”,更是令人感動得快掉眼淚。
“聖母頌”的作者是誰?”他問。
“一時想不起來欸。”難得看到她謙虛的表情。
接著,神秘兮兮的,從書櫃裡拿出一本相簿。
“是家族照嗎?”
“不,是風景照。”她回答。
他翻開相簿,一看,相簿裡的照片都是全省各地的名勝古蹟。他故意問她,照片在哪裡拍的問題,像“新公園還是春秋閣”、“是西螺大橋還是下淡水橋”、“億載金城在台南還是在淡水”、“是碧潭還是鯉魚潭”、“赤崁樓還是紅毛城”之類的問題。
其實,他是故意逗她的。
“你也是帶歐洲團的,對家鄉的地理怎麼這麼沒概念!”她嬌嗔地說。
那些照片拍得極好,不管焦距、光線對比,都具備了職業水準。
“很專業,是妳拍的嗎?”他問。
“不是欸。”
“是你的家人拍的?”她又回答不是。
他沒再問。照片都看完了。她笑了笑,語帶玄機的說:“誰拍的?以後你就會知道的。」
四月的一個禮拜天,紫鵑邀他一起到植物園看荷花;看完荷花,沿著巨人一般的杉林步道,步出植物園;到了門口,她忽然興奮的說:「看畫去!」 「到歷史博物館看嗎?」「不是。是戶外的。」 是戶外的?他迷糊了。她居然當他的導遊;他們安步當車,從愛國西路走到中正紀念堂側門,穿過花團錦簇,小橋流水的花園,走出紀念堂側門,沿著紹興北路向北逛。不久,到了徐州路。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所謂「畫」,就是法學院方形牆牆上的「彩繪磁畫」。「畫」裡的風景,有點眼熟;仔細一看,他差點叫出聲來。 原來,「畫」裡的風景,和他在她家別墅看到的照片,背景是一樣,他禁不住問她,家裡照片,是不是都是小廖拍的?她頭垂得低低的。 「沒錯,都是小廖拍的。」 這答案對他是一種震撼;震撼的原因,不是吃醋,而是敬佩。一個是音樂,一個是攝影;在藝術方面的天份,紫鵑和小廖似乎各擅勝場。在精神上,他倆應該是頗為契合的,可是,為什麼還鬧分手呢?男女之間,感情的學問,真的是深如大海嗎?走遍大半地球的他,也困惑住了。 紫鵑打破沉默,「小廖愛看文藝復興的建築。」「是總統府、省立博物館嗎?」他問。「那是大家普遍知道的,有一些是一般人不知道的。」「像哪些呢?」「舊臺大醫院啊、還有,」她指著牆內的法學院說。:「裡面才漂亮呢!」 講到這裡,她的眼神忽然亮了起來。 「他喜歡這些瓷畫,我也喜歡這些瓷畫;我們把瓷畫主題的地點抄在筆記本上。然後,我陪著他,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拍的」她的臉上一片安詳。「but,這都成了過去式了。」「妳是說,瓷畫裡的名勝古蹟,你們都跑遍了?」他好奇的問。「嗯。你不都在相簿看到了。」他蠻感動的。「花了多少時間?」他問她。「前後大概五年吧。」「你什麼時候認識男朋友的?」「我高一就認識他了。」 天哪!她和男朋友那麼早就在一起了;他們一起跑到台灣各地玩、還拍了照片。男朋友愛攝影,她陪他「臺灣走透透」拍照片,可見,紫鵑和小廖的感情有多深。既然這樣,她為什麼還跟他發生肉體關係呢?只認識兩個月,只交往半個月,她可能就這樣愛上他嗎?這是豔遇,還是愛情? 不管是豔遇,還是愛情,大家都說,他變了個人,他容光煥發、朝氣蓬勃的。有人說,好的精神會帶來好運。不久,一個以汽車起家的財團成立新旅行社,聘請他當業務經理。紫鵑曾說,她媽媽很世故,很重視社會地位,她遲遲沒把他帶給媽看,是因為他在旅行社只做個領隊。因此,他立刻就答應了新旅行社。 他急著要告訴紫鵑,他快當經理了。那天,不巧,紫鵑不在家。接電話的女孩自我介紹說,她是紫鵑的妹妹。女孩的聲音,跟紫鵑一模一樣。聊了一下子,紫鵑妹妹偷偷告訴他,紫鵑生日快到了。再一個禮拜,就是紫鵑的生日。還偷偷透露一個秘密:他比小廖佔上風。 「為什麼?」「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個性很重要。姐姐很活潑,小廖的個性太靜,不適合。」 紫鵑妹妹要他多加油。他很快地邀請紫鵑到家裡吃晚餐,紫鵑一口答應了。紫鵑不曉得,他跟她妹妹通過電話。
紫鵑生日那一天,整天細雨霏霏的,天一黑他就在陽台等她。他住在一棟公寓的三樓,公寓緊臨馬路,馬路對面,是機場跑道;從窗外看出去,一片綿延的碧綠的山。
他一直在陽台等到晚上十點,她沒來,她竟然爽約了。餐桌上的玫瑰和瑪歌皇后紅酒孤單單擺在餐桌上。窗外一片迷濛,馬路對面不遠處是劉公圳源頭,源頭的水,漲得滿滿的,像小小的港灣。一切景象,似乎顯得有幾分淒冷,他也陷入恍惚的沉思中。是不是紫鵑發生意外了?還是,跟小廖在一起?
凌晨一點鐘的時候,她才回了電話。她結結巴巴,像喝醉了酒。解釋說:“今天同事幫我慶祝生日,拼命敬我酒。我喝了…很多酒,我心裡很難受,因為你和…小廖的緣故。小廖…整個中午都在…公司樓下,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打發走。”
“明天我請妳吃午飯,替妳好好慶祝一下。”
“不行。”
“為什麼?”
“我已經和小廖約好了。”
“妳存心要氣我嗎?”
“哪有……”
“OK,告訴我,為什麼還跟小廖約會?”
“哦……為什麼嗎?這個……”她斷斷續續的說,接著,又說:“稍等一下,我去喝一口茶。”
一會兒,她又接起電話筒,說:“他了解我,他連我的生日是哪一天都知道。今天下午,他還送我玫瑰花哪。五年來,從沒有一年間斷過。”
天哪,他氣得差點暈掉。她居然以為玫瑰花是小廖送的。
“玫瑰花是我送的。妳知道嗎?”他咆哮著說。
“你送的?一共有幾朵?”
“12朵,還有滿天星,下午四點請 花店 小姐送去的。”他氣得快爆炸了。
“原來是你送的,你為什麼不早講!”
“明天不准妳跟小廖出去玩。”
“不行,我已經答應了小廖,我要守信用。只跟他看電影,不會發生什麼事的。”
他覺得快瘋掉了,他吼著說:“鬼才相信妳和小廖只是去看電影……你當我是白痴嗎?難道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和小廖出去是要做那事的嗎?”
“跟你在一起後,我和小廖從不做那事。跟你在一起後,我把他當哥哥看的。”她也嚷著說:“你再胡說一次,我就不理你了!”
“不准妳和小廖再出去做那事?”
“下流!你下流!現在,我們之間的關係,結束了。”
“妳說什麼?”
“我說,我們GameOver了!”
卡嚓一聲,她居然把電話掛斷了。
G-A-M-E-O-V-E-R……紫鵑居然把她和他之間的關係,比喻成”Game”?“酒後吐真言”,現在,她終於講出心裡的話了。他腦袋轟轟作響,口乾舌燥,他覺得很累,卻睡不著。半夜,他跟紫鵑的的媽媽求助
“你不適合我女兒的,”她媽媽冷酷地對他說。
“為什麼?”他問。
“你身上有重擔。”
“我沒有負債。”
“我不是說錢。”
“不是錢,是什麼呢?”
“你媽不是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病嗎?”,
“妳怎麼知道?”
“還領了殘障手冊呢!小廖的媽可以幫紫鵑燒飯,你媽行嗎?”
“我媽的痴呆症很輕微啊!而且,我打算僱菲傭的啊!”
“不管怎樣,你跟我女兒不可能有什麼結果的。”她斬釘截鐵地說。
停了半晌,她冷冷地說:“你要是真正愛她的話,請你離開她。”
“為什麼?”
“你是男人,你沒有損失的,這樣夠明白了吧。”
紫鵑的媽媽的話,像一把尖銳的刀,深深地刺中了他的心窩。他先是心痛,然後憤怒。這股怨氣,像洪水一樣,淹沒了他的理智。
考慮了兩天,他約了小廖的母親在餐廳見了面。他把紫鵑和他一起洗溫泉的事,對小廖的母親講了。
湯乃星溫泉旅館是日本風格的旅館,設備、裝潢,都是一流的。連地板都是高級木材的質料。那個晚上,他和紫鵑一起在106室浴缸泡溫泉;浴缸外排水管被牙刷塑膠套堵住,浴缸的水,溢出門外的走廊。那個晚上,旅館內的媽媽桑全都認識他和紫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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