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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熙載夜宴圖」最迷人的地方，莫過於在描繪夜宴的歡樂中，卻又難掩一股淡淡的落寞與哀傷。

這幅名畫的主角便是韓熙載。他生於中國政權分崩離析，最為動盪的五代十國。而出身北方豪族的他，卻因為北方戰亂連連，故選擇到南唐為官，出任中書侍郎，但又因為北人的身分，故屢遭南唐後主李煜猜忌。韓熙載領悟到自己既然遭逢亂世，無法將滿腹的雄才大略，付諸實踐，那麼為了自保，便只好選擇飲酒為歡，以消極的方式來苟全生命。

也因此，在這幅「夜宴圖」之中，畫家顧閎中特別以韓熙載的視角出發，將宴會分成為五個段落：「聽樂」、「觀舞」、「歇息」、「清吹」與「散宴」，而更為巧妙的是，韓熙載雖然是身處畫面之中，但卻又彷彿是疏離在外，漠然地凝視著眼前的笙歌樂舞。而觀者觀畫，又是再透過韓熙載的眼睛，來欣賞這場華美的饗宴。故如此一來，由韓熙載再加上觀畫者所形成的「雙重視角」，便使得夜宴的樂舞，都彷彿是不真實的夢幻一般，燦爛奪目，但卻又飄忽、虛渺，而締造出一種神祕且特別的審美經驗。

事實上，自古以來，中國文學凡是寫到宴飲者，多半夾雜濃郁的哀思，尤其是身處離亂之世，人命朝不保夕，唯有秉燭夜遊，及時行樂，才能夠暫時消解心中的悲苦與愁悶。而這種由悲觀厭世轉趨飲酒享樂的思想，便是魏晉以來士大夫大多採行的生命態度。譬如曹丕〈短歌行〉中有云：「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於是就在最歡樂的時刻，竟又轉出人生如同朝露的虛無之感，以及不可斷絕之憂思。

故我大膽地以為，漢唐樂府選擇「韓熙載夜宴圖」作為題材，演出結合南管音樂與梨園舞蹈的舞劇，恐怕也不僅是南管、梨園與繪畫上表面的相近了。

在「韓熙載夜宴圖」中的「聽樂」，琵琶橫抱，而「清吹」一段又是簫管，樂隊的形制與樂器的古老，都與南管音樂有著驚人的近似。我們甚至可以猜想，韓熙載夜宴時所聆聽的音樂，應該是非常接近南管音樂的了。而在舞蹈上，漢唐樂府也嘗試融合許多敦煌飛天的姿勢，以及梨園的科步，試圖再現唐宋之際中國的舞蹈精粹。漢唐樂府可以說成功地讓「韓熙載夜宴圖」這幅將近一千年前的名畫，動了起來，活了起來，將無聲轉為有聲，將靜態轉為動態，再現於二十一世紀的觀眾面前。

但應該不只是如此而已。

南管音樂的特點，就在它清麗悠揚，但卻又揉雜著一股淒楚哀傷，彷彿將要高亢嘹亮，但又忽然曲折低迴，而其中，便藏有耐人咀嚼的無限情思，徘徊在音符與音符的頓挫之間。所以，我總是以為，南管音樂彷彿是不屬於現世的，它更像是一道引領我們脫離現實紛擾的長廊，乾淨，簡潔，靜謐。而漢唐樂府的「韓熙載夜宴圖」，舞台的處理手法也多偏幽暗與簡單，人物的表情更是肅穆莊重，以梨園舞步上場，模擬沒有生命的戲偶。如此一來，這場夜宴便沒有杯盤狼藉的場面了，沒有紅磨坊的歌舞喧鬧，更沒有酒池肉林、殘餚冷炙的縱欲狂歡。漢唐樂府最成功的地方，就在它以藝術的手法，表達出了「韓熙載夜宴圖」中歡樂的表象，但卻又能在舞台上凝聚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無奈、疏離與哀傷。

於是，在南管音樂和梨園舞蹈的結合之下，漢唐樂府的「韓熙載夜宴圖」格外具有濃厚的儀式氣氛，也使得觀眾彷彿是走進一個集體的夢境之中。而在最為嬉鬧的時刻，也透露出了人物內心的猶疑與退止。在一靜與一動之間，漢唐樂府成功地再造一幅如夢似幻的夜宴圖——舞台上的人物彷彿都是穿越時空而來，忽然間，從畫布上歡樂地活動起來；但在下一秒，他們似乎又會被凍結在某個時空之中，回到了原先的、沉思的靜止狀態。

作者介紹
郝譽翔，台灣大學中文博士，現任東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時報文學獎等。著有《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初戀安妮》、《逆旅》、《洗》、《一瞬之夢：我的中國紀行》等。

【詳見273期《聯合文學》七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