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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來跟著林懷民引進五花八門的現代舞；雖然用心體會，多半時候對於舞名的含意，尤其乍看時，還是摸不著頭腦。例外之一是今秋他為「新舞臺」找來的《零度複數》，這個舞名我看得「較有」，在此獻曝。

零度何時？水結冰時。水裡浮著冰，冰裡含有水；透明中有著不透明，不透明中含著透明；是臨界，卻有交集，是二者共存，相容或一致。水和冰，本質都是水；因為氣溫的不同，形狀變了。我們如果不看本質，只看形狀，就容易忘記它們原是同一樣東西。

被西方舞壇譽為明日舞林盟主的阿喀郎與來自南非的街舞大王西迪拉比，本質都是人，甚至都是一流編舞家與舞者；只因生長的環境差異大，舞風很不相似。阿喀郎膚色深，流著東方血液，卻成長在西方；他的舞蹈是從東方名師入門，後來跨入西方舞蹈學院。西迪拉比膚色淺，是白種人，卻出生在黑人世界的非洲；他是著名街頭舞者，基本不重視學院訓練。兩人如果分開演出，問題不大；但，兩人若要一起編舞，顯然只有各自放空自己，把「我」字降到「零度」，方可能有成。《零度複數》中，看得出東方與西方文化與肢體運用的相背與相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品，更是兩位優秀的表演藝術工作者謙卑了自己、真情相照的見證。

零度是態度，不是溫度。阿喀郎與阿比西迪在某些片段裡，彼此打趣、模仿、挑戰，時分時合；有規範，也存在著自由。台上另放兩個按他倆模樣塑出的假人（塑雕品），背後白牆打上燈，投射出舞者的身影。真人（舞者）、假人（塑雕）、假象（影子）三個層次，參差在眼前，宛如冰、水、雲同在，其間關係，啟人神往。

而老戲新創，企圖爭取京、崑元素「共存共榮」的「新老戲」《陰陽罵曹》，則是「零度複數」的另一種平行！

三國名士彌衡受曹操侮辱，令其在宴會裡充當鼓吏，擊鼓迎賓。彌衡不服，袒胸露臂邊擊鼓邊罵曹操，終被曹操假意收留，派去送死；以上是京劇的《擊鼓罵曹》。在當天與宴者都離開人世、到了陰間之後，判官奉天詔審理此案；他命眾人把當日情形「重演」一回，這是久無人演的古老崑曲裡獨有的《陰罵曹》。若干年前破例把《陰罵曹》單傳給京劇人李寶春的崑曲「傳」字輩名伶倪傳鉞，現在高齡九十有餘。

李寶春學會《陰罵曹》後，把兩齣《罵曹》從唱、念、做、打（鼓）、服裝，到舞台擺置，透過對照、融合，去蕪存菁，整理成了獨一無二的《陰陽罵曹》。演的雖是傳統戲，概念上卻十分大膽；前半齣京胡伴奏，後半齣笛子為依，唱法迥異。戲曲界裡除了堂會形式的反串戲外，一齣戲裡同一人物同時觀照兩個劇種的，大概只有這齣《陰陽罵曹》了。《陰陽罵曹》的鼓套子難度高，有京劇《罵曹》原該有的，有崑曲《陰罵曹》獨具的。為怕畫面單調，李寶春發揮創意，從一個鼓打到好幾個大大小小的鼓！乘著創意翅膀的彌衡，從大堂鼓打到爵士鼓了。

「傳統」，很多人聽了就猛搖頭。「跨界」，很多人聽了就說怕怕。「藝術」，很多人聽了就喊救命。但阿喀郎與李寶春都從傳統到跨界，不放棄對藝術與自身的探索與追求。藝術家如此，你我何不也在心態上「歸零」，無預設立場地去欣賞、挖掘？人說：「黑貓白貓，會抓老鼠的就是好貓。」我斗膽：「這藝那藝，能感動人的就是好藝。」劇場這一畝三分大千世界，它是十分的奇妙。不但奇妙，還絕對有你可安居的角落，歡迎停下達達的馬蹄，「零度」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