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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賞析】《心情與表情》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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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與表情》藏書
【聯合報╱陳芳明】
2007.09.13 03:01 am
 

每冊書都夾著一部分歲月,像書籤或扁葉那樣,往往在翻閱時不經意掉下來。夜讀時,書裡掉下來的,是時間的氣味與記憶的顏色,暗示每冊書的身世來歷。生命流逝,不捨晝夜;縱有千手,也來不及挽留。唯手上輕輕握著的書,幫助我留住了一些些。

封面或封底,書名或作者,目錄或內容,這樣那樣提醒我,每冊書曾經承載過怎樣的心情。閱讀時擦出的思維火花,有時也連帶燒起一片片枯萎的記憶。沉默無聲的書其實並不那麼平靜,偶爾在我靈魂深處也會引起騷動。凡有騷動,逝去的生命就再度復活起來。

把自己關在室內讀書,無非是想把無情的季節關在窗外。書中一日,世上十年。夜間從書中汲取的智慧,足夠兌換紅塵裡群居終日所消耗的時光。在孤獨裡閱讀,反而能夠留住許多留不住的。而留不住的,就容許它與時間一起消失。

遙遠城市的星光,冬夜海濱的燈火,都曾照亮過我捧讀的書籍。旅途上揚起的風聲,投宿時不盡的雨水,也聆聽過我閱讀的心跳。一冊書不再是一冊書,它與我的血肉身軀一起漂洋過海,也一起泅泳返鄉。書不再屬於作者,而是為我所占有。沿途的風霜雨露,沉澱在書的紙頁,成為無可磨滅的紀錄。它見證過我的心情,我的家國,我的時代。

陳列在架上的書,看似若無其事,一冊一冊卻是我知識成長的階梯。為我的生命逐步墊高,在足夠的高度讓我對這個世界看得更加明白。知識追求是那樣曲折而困頓,有時不免遇到軟弱悔恨的時刻。陷於猶豫躊躇之際,總會有一些書籍適時降臨,彷彿是激流中浮起恰當的青石,供我涉渡而過。擁有這些藏書,我毫無所懼。

知識的成長,使藏書的累積不斷加長加寬,終致無可收拾。上萬冊藏書永遠漂流在分散狀態,不知如何安頓。在海外,在島上,眼睜睜看著萬卷書行萬里路,未嘗有一個空間容許匯集聚首。我的苦惱是,每當需要一冊書時,往往遍尋不著。書多並不一定好辦事,我無法給予合理的交代。不時有個念頭要捐出藏書,卻又遲疑不捨。每冊書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羅列在書架,鑑照時光的明與暗,也一併窺見心情的升與降。藏書,簡直就是藏私。

主持台灣文學研究所之後,才終於有了決心與覺悟。藏書是藏不住的,何不坦然釋懷讓它成為學術公器。我有一個願望,在校園裡成立一個小小的台灣文學圖書館。在國內學界,台灣文學還是屬於一門新興領域,資源還相當匱乏。捐出我的藏書,想必可以燒起更多的研究慾望。

去年夏天,我把撰寫《台灣新文學史》所利用的書籍、雜誌、史料,悉數裝箱運到學校,竟有一百餘箱,八千餘冊。空蕩的研究所圖書室,一夜之間立即注滿書香。今年夏天,又從海外運回一百餘箱,那是我流亡二十餘年的藏書。絕版、孤本、珍本的書籍,其中還包括大量被查禁的雜誌,都卸下不寬容的歷史,終於回到寬容的土地。

死後捐書,命運難卜。藏書畢竟不是遺書,無須等到身後才託孤捐出。確知曾經擁有的書籍魂魄不再流離失所,確知我的學生開始分享曾經有過的痛楚與喜悅,我終於深深體會,自私的占有不如公開的擁有。有一天,我的學生翻閱時,夾在書中的扁葉或書籤不經意掉下來,當可知道書的身世與來歷。

【2007/09/13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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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落葉之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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