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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 瞧學生咬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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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文∕黃淑文】 2007.09.18 01:41 am

我的紅蘋果，和學生每個人心上的紅蘋果，隨著每堂地理課，串起我們共同的情感地圖。他們漸漸不再惹是生非，功課也突飛猛進… 我的抽屜有一疊信件，一直沒勇氣翻閱。那是十年前任教國中，我在教室設置一個專欄「導師的話」，所寫給學生的信件。我已忘了信中內容，但當時的我，充滿熾烈的教學熱忱，一定透過一篇又一篇的信件，直接向學生裸露我內心的喜怒哀樂。現在看來，必定會讓我覺得肉麻或臉紅。 40個心靈要照顧 我看得耳根紅透 我吸了一口氣，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我竟在信裡露骨的詰問學生：「想想全班四十人，你真正了解有多少？也許你真正在意的，只是幾個好朋友而已。但身為導師不同的是，她要照顧四十個孩子的心靈。我承認有時會心力不足，但我絕對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孩子。」 我揉揉眼睛，再看下去，已經紅透耳根。當年究竟發生甚麼事，我竟在信裡這樣告白：「誰說老師沒有眼淚呢？也許偶爾你們會看見，但看不見的淚水可能更多……究竟甚麼才是教育？寒冬的夜裡，老師的心裡有些痛。」 接下來的字句，可看出當時的端倪：「有些同學擔任班級幹部，卻無心做事，只是白白占住位置。所以這個月重選幹部，我們要先試用。同學要睜大眼睛觀察，觀察你們選出來的人是否有盡力在做事？」 我的心倏地沉甸甸地。還好，翻開下一頁，看到了溫暖的火花躍於紙上：「校慶預演當天，天空飄著細雨，軍諺特地跑回班上，為老師撐上一把傘……另外，興仔打架被記大過，大家還這麼關心他，下回興仔一定會忍住性子，不再衝動。」 聽班歌咬紅蘋果 愛惹事學生哭了 再來，突然有封信附上一首班歌，撞得我心頭一亮，整個人熱呼呼的。 當年，我帶領這群老是抽菸打架被學校記過的學生，天天疲於奔命。當冬至來臨，各班陸續吃著熱騰騰的湯圓時，我靈機一動，想配合節令，帶入我對學生的感情。 我請班上文翔的媽媽，幫我買了一箱紅蘋果。晚上我則趕製卡片、錄製兩首歌曲，準備作為我們班的班歌。 冬至當天，上課上到一半，我故意偷偷的把燈關上，請全班同學閉上眼睛，並播放前一晚錄製好的班歌。就這樣，平日我殷殷切切的語調，隨著音樂，搖身一變，化為輕輕柔柔的旋律，在學生的心上竄流。 歌曲結束那一刻，我請學生一起張開眼睛。看到桌上一顆又一顆的紅蘋果時，現場忍不住陣陣驚呼。我在學生的卡片上寫著：「今天是冬至吃湯圓的日子，老師沒有請你們吃湯圓，卻送你們一顆紅蘋果。蘋果圓圓的，像湯圓；蘋果紅紅的，像老師的真心。」 這些平日愛惹是生非的男孩，咬著蘋果，居然哭了。在寒風凜冽的冬至，我這個菜鳥老師，第一次學會在學生的腦海裡，打入一個活生生的教育意象。就是不管在哪一年的冬至，哪怕是往後生命的寒冬，在學生成長的路上，紅紅的蘋果，永遠懷有老師溫暖的情意。 我的紅蘋果，和學生每個人心上的紅蘋果，隨著每堂地理課，串起我們共同的情感地圖。他們漸漸不再惹是生非，功課也突飛猛進，跌破很多人的眼鏡。 有一天，我決定在這張情感地圖上，再畫上一條深刻的軌跡。我對學生說：「寒假來個家庭訪問好了。」學生個個面面相覷，鴉雀無聲，深怕第一個就被叫到名字。「別緊張。是你們到老師家做家庭訪問。」我故意一個字一個字慢吞吞大聲的說。「甚麼？到老師家做家庭訪問？」班上學生楞了一下，才猛然會意，接著哄堂尖叫。 「沒錯。你們陪老師走一趟回家的路。」這一趟回家的路，從蘆洲國中到淡水山上，總共轉了兩趟公車。一路上，學生唧唧喳喳個沒完，好像第一次出遊遠足。他們睜大眼睛，看著平日老師描述的家園，好像在這條蜿蜒的山路，做一趟地理考察。只是這一趟地理考察，是心靈的考察，是學生用自己的腳步，踏入老師的心靈地圖，並用他們的筆，牽引出他們和我的心靈軌跡。 信中學生畫時鐘 年輕火花好長久 後來我因安胎、生產、告別教育職場，只和這群學生相處不到一年，就畫上休止符。但這條從蘆洲到淡水，陪老師回家的山路上，卻一直充滿這群學生的蹤影。 記得當年國二，有一次，他們竟然騎了一個半小時的腳踏車，穿越關渡大橋前來山上，探望還在安胎的我。我們的同學會，不同於去餐廳吃吃喝喝，而是大家一起騎車，沿著山路兜風。 而我，看著他們從叛逆的國中生，升高中、上大學，甚至結婚生子，漸漸成熟蛻變為大人，好像一個住在山上的母親，等待一群孩子成長。 我放手讓他們去跑、去闖，只要他們記得這條回家的路。 看著十年來不曾好好翻閱的信件，末了，我看到一封信寫著：「歲末，老師要你們做一些反省，老師也有一些反省。帶你們這些日子，老師自覺認真盡力，但一定也有做不好的地方。如果老師曾做過甚麼不妥當的事，讓你們受到傷害，老師很願意道歉，並做一些修正，或和你們討論……」 信件下方，還有許多當年學生送我的圖畫。其中有一幅很特別，是子翔和育涵畫的。他們畫了一朵彩色的花，裡面有個時鐘。 我在學生畫的時鐘、在時光隧道裡，看到當年的我。我終於明瞭，為甚麼十年來我沒有勇氣翻閱這些信件，那是因為當年太青澀，有很多事自己不明白做得對不對？憑藉的只是赤裸裸的感情，不停的自我詰問、自我檢視。 驀然回首，才恍然看到學生畫的時鐘，特地指著「九點鐘」。這麼多年竟沒有細細察覺，彷彿學生在記憶裡故意留下一個伏筆。原來，年輕的歲月用真心交會而來的火花，即使青澀，也會長長久久、化為永恆。 【2007/09/18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