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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9-19 16:51:05 | 人氣2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藝文賞析】《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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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切
【聯合報╱馮平】
2007.09.19 03:02 am
 

《名家講評》

篇文章寫得滿清淡。作者身為男孩子,卻和媽媽有種感情上細細的勾連,「切」進了讀者的心。———廖玉蕙

讀來很溫暖,很令人喜歡。———李瑞騰

「哪一個ㄑㄧㄝˋ?」巿公所的人問。

「切切實實的切。」

「什麼?」

「切菜的切,拿刀切菜的切。」

「是這樣嗎?」

「嗯。」

「考慮改個字嗎?」

「不用了。」

細細雨濕潤,京都西大路公車南行。靠著窗沿,我試圖鬆脫一天行走的疲乏。車行不疾不徐,暮色微微,尖峰時刻這城巿仍閒情氣定不鳴噪聲。剛過橋,花瓣飛來,繁華流轉,鋪蓋在千年棋盤步道上。車再迤去,天光更低了,像祭祀大神捲開一幅不斷進行的巨大水墨畫;鴨川南北流,靈山圍城而起,當然還有詩人說的,南朝四百八十寺。我在畫中看向窗外,町家招牌有的亮了,有的未亮。Sumi美容院。只一瞥,我心裡突的跳一下。

「哦,真有這名字。」

是,一眼即可。日文這名字是這寫法,我如今才知道。

Sumi譯中文絕不是健美、青春,甚至風騷一類的詞,Sumi肯定是人名,如春嬌美容院,志玲美容院,曼玉美容院。Sumi切切實實是我母親的名字。

1952年生的母親,雖已脫離日本殖民統治,仍然有個日本名字。Sumi,阿公阿嬤這樣叫她,兄弟姊妹這樣叫她,妯娌叔嫂這樣叫她,街坊鄰居這樣叫她,每個人都這樣叫她。但是Sumi這名字,真要算得數,還得寫出來才行。可惜,沒有人能寫。

能寫出來,又記在戶口上的,必定還是漢字(或者中國字,台灣字,台語發音出來的字?)。雲林湖口鄉,嘸讀冊的阿公為以後也嘸讀冊的母親要記戶口起一個名。起一個名,照理說,該是多麼大的權柄,甚至大到要聖靈親自來啟示──《新約聖經》開卷第一章就記載這樣的事,多美好!

阿公說,這孩子要報戶口。

戶政人員問,叫什麼名字?

阿公說,叫簡單一點的就好。

阿公的意思是,叫單名,像他一樣,同時暗示這命名的權柄就交給你了。

戶政人員說孩子是你的,要自己起。

阿公無奈何,脫口說出一個字,嚴格說是一個音,ㄑㄧㄝˋ,單音單字第四聲。

哪個ㄑㄧㄝˋ?怎麼寫?

怎麼寫,阿公自然莫宰羊。

戶政人員無奈何,想起中午吃切仔麵時(也許)見了一位俊俏姑娘,於是有靈感來,提起筆一橫一豎方方正正寫下用了幾千年也造化過東亞文明文化的一個漢字:切。

切,開天闢地似的,賜給了這個嬰孩。

切,也自開天闢地以來,無人給一嬰孩起過這樣一個名。

翻開《國語活用辭典》(周何主編,五南印行),其實切,意義匪淺。書上說,切作名詞是指要點,作動詞則是指一種脈搏診斷方式,「切其脈,大而實。」或者責備,「切免公臺。」或者貼近,「入西園;切神光。」等等。切中時弊,切磋琢磨,切問近思,殷殷切切……都是好的。

問題是,真是這個「切」嗎?真要問,恐怕無人答得上來。今天我們所見的這個「切」,是我母親嫁入我家以後戶口上所見到的,母親亦不識字,不寫字,那麼是誰確認這個字而寫到本子上來的?也無人知道。源頭應該還是那湖口鄉公所,他們寫下母親的名字,發給她一張身分證,最後寫入了我家戶口。

是啊,身分證。十幾年前換身分證,母親要我替她繳了照片,報了名,填了籍貫配偶,取新的回來。巿公所人員離開辦公室,逐鄰里擺桌子在騎樓下進行校對更換,他執筆抬眼問我「哪一個ㄑㄧㄝˋ」,我答「切切實實的切」他未懂,終於說了「切菜的切」,而他問我考慮改個字嗎,我臉紅說「不用了」。

我領了新證走幾步就可到家,卻有些後悔說「不用了」,同時正思索一個新名。

那名自然是給我母親的。我覺得我有義務改造她成一個新人。

我還是走回家了。因為母親曾在神明面前說出她的名字。一年四季,她常帶我們這尚未上學識字的孩子們到廟壇前向神明祈福。壇前神像肅肅,刀槍凜凜,紅黑黃白面色不一,氣氛森森;我們或跪或立,萬分驚恐,萬分虔誠。我聽她執香上禱,口中說出了父親的名字,我的名字,弟弟妹妹的名字。一個名字,一段庇佑,一段祝福。最後她說自己,煙火中她說,她的名字叫切。

我似懂非懂,為什麼她又叫切?但這名字神明記住了。

我上學識字以後,再無心去想這事,也有意無意不去想。直到這次,我從旅居的美國中西部回台途中刻意停留日本的十天裡,不期然看見了Sumi美容院,一面感到一種陌生的真實的親切,一面又想起與母親一生切不開的那名字,而此刻又正換發新證。啊,春末京都還有些許涼意,我卻熱血上揚即刻想回到南國,那住著我母親劬勞祝禱的地方。

按門鈴時,母親正在澆花,水珠從三樓陽台的枝葉間落下,經過二樓我房間外延一樓中庭上面的遮陽板再落下,滴到我面前。我仰頭叫了一聲「媽!」她說,「你回來了!」隨即開門站在樓梯口上迎我,又隔一年多沒見了。她遞給我一副以前我所用的鑰匙,笑說,「像嫁出去的女兒,久久回來一次。」說得我好尷尬,眾人也莞爾,明明我是個男兒,怎個變成女兒。

她指給我看一樓遮陽板上竟有種子落根,盈盈揚揚開出新枝新葉新花,粉紅花片不知什麼名,好美麗!說到名,我即問她,你去換身分證了嗎?

她說還沒。

我在日本看到一家美容院叫Sumi。

Sumi是日本名呀。

你為什麼叫Sumi?

是阿公的弟弟取的。他有一次從台北遊覽回來,說這名字時髦好聽,就這樣叫了。

是啊我想,若非這樣,那麼切啊切的,在鄉野風沙間用閩南語喊叫一個渺小的女兒到底是個怎麼模樣?阿公懵懂,弟弟卻感染了一分日式的美感,襯托母親的姿色。不錯,母親至今仍細白的皮膚應可見出作女兒時也有幾分顏色。但是不,她又說,不然,以前大家都叫我ㄇㄡˋ鼻仔(塌鼻子)。

母親的塌鼻子,她不講我從未發現,確實是扁了一點。

幸好你們孩子都沒遺傳到我。

我笑一笑,伸手捏一捏自己的鼻子。

「素美,」其實我心中已經有一個名字,到現在不知為什麼還說不出口。這是我在京都長牆外散步時所想到的,取日本名的諧音,又兼顧鄉下人樸拙的特性。而十多年來,母親吃齋念佛,晨讀晚禱,色相乾淨清爽,如洗練後發新的瓷盤,的確稱得上素美。

啊,素美!我幾欲脫口而出,又生生吞回去。

又過兩天,母親下樓來整理房舍,見客廳沙發玻璃茶几上有信件,隨手撿起來看,說,「某某某,這是你弟弟的,」又說,「某某某,這是你妹妹的,」又說,「某某某,這是我的。」我吃一驚,幾乎站起來,「你認得自己的名字!」

小時候因眼疾看不見黑板,她失去就學機會,留在家看顧眾多弟妹,長成少女後就業,正巧學的也是美容美髮。她嫁入我家,悲天憫人的姑姑鼓勵她學佛,不是吃齋禮果念佛號而已,而是誦經。大悲咒,佛說無量壽經,阿彌陀經。誦經,要識字;識字形,才有字音,才有誦經。飯後,她鍵入錄音帶一句句低頭照本宣科。有字無文,有文無義,有義無話,唯有聲音。一個字一個音,一個音一個字,叩叩叩叩,伴著木魚,一篇一篇,一遍一遍。十年,孜孜矻矻。

「學成了!」我驚得站不穩,喜得言不出。

「你看這是不是某某佛舍寄來的,有什麼法會不是?」

人生半百,寒霜雨露,貪嗔癡妄,憂患浮沉,她站我面前,輕輕的確切的讀出自己的名字,像池上荷葉圓珠滴落那樣,像春暖花開那樣,像風起雲飛那樣,自然。這時我才知,開天闢地原不需要想像的轟轟烈烈,開天闢地原來或者從來就只是輕輕的確切的一句話。

一句話,不簡單,不容易。

「媽,你想不想改個名字?」我終於囁嚅說出口。

母親笑說,「不用了,已經用幾十年的名了。」

母親的意思是:切就是我。我的名字就叫切。

【2007/09/19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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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落葉之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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