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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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阿尼默 |
自由時報◎鍾文音
傍晚時分你塞在任何一條通往家的道路,通往家的方向堵塞,塞在一條條欲望街車裡。各種車輛不斷從各路口湧入湧出,你在那個時候感到疲倦異常,像是自己的人生也站在十字路口般。
公車上滿是疲憊的下班男女,他們目光無神,有位子坐的打著彷彿一輩子都不願醒的眠夢,站著的手無力地拉著握桿,四肢像是要應聲散成一地似地垮著。你擠在人肉堆裡,試圖打起精神。公車顛危危地靠站,送上來滿目芳華,一缸子的青春,車內擁擠,彷彿一抖動就會震出肉味來。
於是你無聊地讓聲波進來,聽著公車電視正轉播的新聞,毒犯、火災、車禍、瘋狂搶買皮包、各種官方說法……有個新聞讓你豎起耳瓣聆聽:說是有個兒子患躁鬱症,娶的媳婦也患有精神疾病,夫妻雙雙辭世後,生的小孩就遺給婆婆養,這婆婆長久生活在精神病患中,精神也有了異常,竟把小孩關在狗籠裡,把小孩當狗養,餵的食物比狗食還不如……接著的新聞也大抵不離悲歡離合。主播播報著人間事,那種甜美聲調更對比了人間荒謬。
你總是容易把外境事物投射己身,比如耳朵才剛聽了新聞,你的念頭就開始轉動。上週母親才脫離險境,那幾乎是母親提前預演的一場前世今生之旅。母親忽然胡言亂語,連你是誰都不識。清晨送榮總急診室,又是另一個戰場,人肉狼藉,焦慮家屬幾乎連座位都覓不得。下午四點醫生才得空前來一探,到晚上才有病房。你心裡提醒自己該有準備了,因為母親示現的情形幾乎和父親走時如出一轍。你在心裡向傳承上師祈請著,漫漫黑夜如度長冬。隔天母親先醒,眼睛轉亮,看那眼睛就知道活過來了。
母親說她看見一道光,接著往事一幕幕地滑過,有人要把她推往一個深淵,又有人拉扯她要投入火坑,就在極為恐懼時,她看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人,那人把她推離了險境,然後她就醒過來了。你問那人是誰?母親說,那人是你上回帶我去見的老師。母親又繼續道,「後來卻又跑來兩個女的把我拉來拉去。」
你聽了放下心地笑開了,那兩個女人不就是你和女看護嗎。照醫生的科學說法是母親缺乏鉀離子,因而產生幻覺。但你深深知道這可不是幻覺,這是如假包換的所謂「中陰身」現象,而母親口中所說的老師,你知道就是你的上師。
你一想至此,在擁擠的公車上你放眼視眾生,覺得自己是如此地幸運。
這幸運還包括父親往生時所具有的祥和,彼時你很慶幸地有了師兄姊的幫忙,某師姊夜裡驅車奔馳在暗路,且亦不畏陰森的助念室,為你父親覆蓋上經過加持的陀羅尼經被,祈願你的父親得以因觸摸此陀羅尼經被而獲解脫。
解脫,於此時此刻是何其遙遠的字詞,於週五放鬆時光又是何等的陌生詞句。
尋找一帖精神香料
週五,有多少人要前往不同的空間?有人要去晚餐聚會,有人要趕回家煮飯,有人上大夜班,有人要參加派對,有人要上酒吧狂歡……你想大概你要去的地方是這整輛公車裡的唯一吧。
你說你要尋找一帖精神香料,卻遍尋不著,苦尋不得。直到你遇見一盞明燈,這盞明燈在週五時分總特別閃亮。
「我看得很清楚,這就是輪迴!」你耳旁猛然響起這句話,眼前浮起一個法相莊嚴智慧無比的人。那是有一回也是在週五時光,上師放著巴西嘉年華音樂,有人受音樂帶動而起舞,含蓄者則搖擺身體陶醉狀,你因氣氛滋生種種幻想時,上師忽然吐出了這句話,把你從想像的虛空中拉回地上。
沒有出離要談解脫是自欺欺人……什麼是出離?出家不是,出家只是身體離開世俗的家,但我們的心有無離開肉體的家?每個人都有兩個家,過去(投生之處)的家,意念紛飛的家。
真正出離在於心有無抽離,心不為所動、不受影響、心不受干擾,這就是清淨就是出離,就是二六時鐘都生活在廟裡。既然心已在廟裡,那身又何必徒勞出家。你繼續回憶上週的內容,滿車的人都陷入昏沉的時間點,或有人擔憂柴米油鹽,或有人悲傷生離死別……意念在車廂如潮水流動。
但心要不受影響多難啊,你剛剛念頭不就咒罵起一個不小心踩到你腳趾的肥胖歐巴桑,而塞車也讓你情緒時而渙散與浮動。
你常覺得一旦身在城市打滾,心的修行就馬上破功。你的上師教你要醒夢一如,上師說心無任何念頭就是休息。你一思及此,突然湧上一股疲倦,你背負著沉重如磚的念頭,確實不知休息為何物。
你在年紀還小時說來就和佛法有緣,你也讀了些經典,修了些功課。但是你常覺得學了半天,情況卻是你是你,佛是佛,你無法融合在一起。你的上師堪布卻映多傑仁波切曾對你耳提面命:「經典讀得再深,修行法門修得再高,若對眾生無益那麼就是一點都沒用的。」
現代人如此焦慮,精神疾病成了顯學。安穩情緒也成了你生命的重要訓練,在你上班的時時刻刻裡,所碰到的人事紛擾眾多,你的上師要你訓練自己,對境練心,把別人的批評當做是修煉。「我們無能改變別人,但為了別人而改變自己也是一種慈悲。」自從每週五晚上來到佛堂聽聞卻映多傑堪布仁波切的開示後,你這一、兩年來脾氣已經改了不少,你的貪執也放下許多。布施可以先量力而為,開始把慈悲心一點一滴地布施給眾生,最後連自己的貪瞋癡慢疑都給捨了出去。
這對城市人聽來不啻刺耳,看看搶名牌環保包包的女生誰會把「貪」給捨出去?看看從十七樓一躍而下的女同志,連生命都不要了,怎麼可能把「癡」捨出去?看看因為嫉妒生瞋竟縱火燒房子的人怎麼可能把「瞋」捨出去?
捨僅僅一個字,但捨怎麼捨?
電視繼續播著新聞,前往明燈之路繼續堵塞,你的念頭繼續如扇轉動。
在彼與此之間選擇航道
公車時光,有多少今生只打這麼一次照面的眾生和你的生命交會而過,生命的際遇與因緣是奧妙的,你轉頭忽瞥見車上角落有個老婦人在撥動著念珠,嘴裡念念有詞,有些人側目以對,有些人露出不屑目光。但你知道或許她的世界就這麼簡單,不管別人如何看待她,或笑她行徑癡,但她堅持她的意念與信仰。
你想著等會回家要先把米放到電鍋煮了,菜昨晚就燒好了,只待放到微波爐加熱即可,老公去接小惠,吃完晚飯,是他們父女看電視的時光,這時你就可以安心出門了。老公讓你晚上去聽上師的佛學課,是你的努力所換來的。曾經老公也對你晚上跑去講堂聽聞佛法很不以為然,甚至還懷疑你的動機,引起家庭口角糾紛。但你努力地改變自己,讓老公見證你接近法後的改變,比如你不再亂花錢,你更照顧家裡,你笑臉迎人,你努力求知……你努力讓你家人接受你想要讓生命成長的渴望,試圖讓只顧著賺錢的老公可以了知佛法,即使他不來上課,但至少不會阻止你親近佛法。你已感到欣慰,你知道只要你一直發願與實修,這條路只會愈走愈寬,愈走愈鬆。
「世間法是一切佛法的前行。」上師耳語。
城市欲望街車依然車水馬龍,酒吧生意愈晚愈瘋狂,吃宵夜的人絡繹於途,聽演唱會的年輕人排了長長的隊伍只為了見明星偶像一眼,做房地產的業務員還在和業主交涉中,無聊的人在家裡轉動三百多下的遙控器……如果把這樣的鏡頭拉開,你發現人們的生活其實是如此地枯燥乏味,甚至不知何去何從,任隨氾濫成災的欲念亂竄且壯大,日夜受羈絆。
如果把鏡頭拉近你上佛法的講堂,將這些鏡頭做對照放映,任何看到這些鏡頭對照組的人一定發出會心一笑,因為這世界是如此的斷裂啊。彼方在狂歡,而你方在禪坐;彼方在高歌,而你方在持咒;彼方在跳熱舞,而你方在打氣功;彼方在吃消夜,而你方在冥想;彼方在數鈔票,而你方在點燈供佛;彼方在說無聊笑話,而你方在聽上師法語;彼方在看色情影片,而你方在看佛陀成道記影片;彼方陶醉在偶像的紙醉金迷中,而你方沉醉在仁波切流露的佛光智慧裡……
二元對立存在生活周遭,此原不為奇。但你還是常有「超現實」之感,尤其是突然從位在市區的莊嚴講堂臨時外出時,這種覺受特別深刻。
立場不同,選擇迥異,這原無對錯,況人生緣分航道盡不相同。若有人執意要將人生駛向黑暗,你也無法替他掌舵甚至改變航道。
內心湧出的清涼
釋迦牟尼佛成佛最感謝的人就是祂的堂弟,因為祂的堂弟魔王干擾他最多,但助益也最大。「從你最不喜歡的人事物開始接觸,練習做到讓他慢慢喜歡你。被討厭被唾棄和被遺棄的人,比被捧在手掌心的人更有機會和他們相處,因為他們更需要你。一切全看你自己捨多少,而不是看別人給你多少。最好的修行人是讓別人在他面前都覺得你是對他最好的、最愛他的,愛一個人若希望他回報就是貪,一個修行者要有智慧,知道怎麼愛而對方不會有負擔,對方升起歡喜心而不會貪執。」慈悲的大智者卻映多傑堪布仁波切如此開示於你,你深切諦聽,但知這條慈悲喜捨之路是永無盡頭,生生世世都得奉行且流傳下去。
真愛不會枯竭。
你在這句話中,嘴角上揚,面露微笑地按了鈴,穿過人群下了車,迎面是盛夏的城市塵埃與熱風,你心清涼卻汩汩湧出。
晚食畢,安妥家小後,你出門前往屬於這座城市最超現實之地。你將再度遇見智慧慈悲無比的法語,這是你每週五晚上給自己的幸福時間,生命的榮光時刻──與上師與傳承與眾生同在。
週五夜未央,你生活的平靜祕辛全在裡頭,這是你的精神香料來源,你尋覓多年,終於尋到根本上師,你讓漂泊的心上岸,讓自己的心碇錨在佛法的巨大港灣裡歇息。
休息也是一種修行。你知道上師因為奔波弘法而睡覺時間極短,但仍神采奕奕,上師說:「心沒有事、心沒有煩惱,就是在睡覺了。」你的心也需索這樣的淨空,你起伏不定的情緒需要安頓,如蟻忙碌終日的廣大眾生亦如是。屬於你的週五夜未央,你希望天色未央,如此你可以一直待在難能可貴的傳承榮光裡──這就是你的OFF學,你心靈休耕的依止所在。
你正經歷的是一條充滿著人生奧義與隱喻的過程,你已把命運之輪轉向,你從過往的沉睡中甦醒,姿態雖然緩慢,但沒有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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