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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愛的鼓勵 2訂閱站台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然後咧？」爸爸突然問到。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曲……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我翹首得意的接著。

「怎麼會接到〈長恨歌〉咧？」爸爸蹙了一下眉。

「喔，真的？」

這是我童年無所事事的暑假場景。爸爸總是在下班後拿著《唐詩三百首》，一字一句的教我念著唐詩。

2005年，六月。

爸爸的聲音越來越沙啞，耳鼻喉科的藥也吃了近一個月，還是沒有起色，所有的人都在告訴他找間大醫院徹底檢查。禮拜五掛醫院門診，醫生從內視鏡的螢幕前探頭，凝重地看了一眼，要求爸爸下周即刻住院做病理切片檢查。

2005年，六月。我在婦產科醫生的恭喜下宣布，腹中懷了新的生命，六周。

2005年，六月。爸爸透過病理切片檢查，證實罹患喉癌。

我們在極度的不安裡，接受命運的安排，新的生命降臨、舊的生命毀壞。同樣是醫院的現場，悲與喜我完全找不到平衡點。

接著，爸爸面對的是抽血、腹部超音波、電腦斷層掃描、正子造影……看過檢查報告，醫生解釋著今後的治療方式會包括：四十五次放射線治療加上三次化療。爸爸不語，微微頷首。

我按時產檢，一樣是抽血、超音波……奔波在醫院、辦公大樓和家庭之間。一邊害喜著，一邊陪著爸爸經歷化療的痛苦。嘔吐、沒胃口、疲倦是相同的症狀。

整個夏天沒時間休息，對肚裡的小傢伙更是抱歉，沒有任何營養品，沒和他說說話，甚至連三餐、睡覺都沒正常過。終於在妊娠第十二周左右，一天開會已進行三個多鐘頭，突然感覺胯下一陣熱流下來，跟身旁的同事說了聲：「我到洗手間。」出去一看才驚覺，整條長褲已沾滿血漬，到醫院急診室，我急得哭了，一直對肚裡的孩子說：「抱歉！」內診加上超音波檢查後，「還好只是子宮頸撕裂傷，沒傷到孩子，如果你很想要這個孩子，你一定要躺著多休息、少走路。」急診室的女醫師好心地教訓我。

小心翼翼度過妊娠十六周，我的肚子逐漸有了弧度，之後仍然到醫院陪爸爸做放射線治療，每個早上醫院地下室放射科都有我們並肩行著的身影，我們的步履卻越來越蹣跚。放射治療的副作用開始出現，掉髮、喉部灼傷沒有口水、食物不容易吞嚥，爸爸的身影逐漸消瘦，為了不讓掉髮一直困擾著，他去理了個大光頭。

然而這些並沒有得到回報，2006年十一月腫瘤復發，治療宣告失敗，主治醫師說唯有全喉切除術一途，我發抖著，憤怒、悲傷，所有的負面情緒統統湧上心頭，不知如何處理溢滿眼眶的淚水，學校教育我的智慧現在完全用不上。只用聖嚴法師的四句箴言不斷說著：「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無法想像手術後再也不能說話的爸爸，就像在手術前一天晚上，爸爸單獨一個人待在醫院裡，我們誰也不知道爸爸說的最後一句話究竟是什麼。手術持續進行六個鐘頭，期間還包括醫生從手術室裡端出一個類似不銹鋼餐盤上面盛著，血淋淋的──爸爸的喉頭組織。媽媽摀著嘴巴痛哭失聲。

手術後，爸爸開始用頸子的氣切口呼吸，用鼻胃管灌食，幾次他幾乎忘了已沒辦法說話，只看到他嘴唇囁嚅，沒有任何聲音。寂靜的交談令人哀傷，開始我們用文字溝通，買手寫簡訊手機，教他如何使用，從頭到尾我沒見過爸爸掉過一滴眼淚。

兩個月後，我們透過醫院轉介來到無喉協會，每個禮拜四台中榮總一樓偏隅一角。在這裡，你會看到一群做了氣切手術的病友，大部分是上了年紀的中年男人，喝著汽水幫助打嗝，摀著頸子的氣切口，費力的練習吞氣，就只求發出一個簡單「阿！」的聲音，看著他們漲紅著臉、滿身大汗一遍遍練習，幾次和病友家屬交談相互鼓舞，也閱讀每一病友身後那一則悲傷的癌症故事。

紀先生在手術前從網路知道，下咽癌的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五，他跑去問醫生要開刀嗎，醫生反問他：「那你為什麼不要相信自己是那百分之五的一個！」每周都很熱心會到課堂幫助病友的班長先生，已過了五年「留校查看期」，他說：「很多人都是生病了就覺得自己快死了，最後如他所想就走了，所以念頭很重要！」

「真正的痛苦是說不出來的」，心理建設做得再多，也比不上親身體驗，以前只要用說的就可以表達的事情，現在都要用比的或寫的，家人猜不到意思，爸爸就會發脾氣。病友們說的：「連吵架都罵輸人家，那才教人傷心。」經歷了很長一段磨合期，從放棄到全心學習食道語，為了發出那個「阿」的聲音足足走了三個月，但這一切已經比起許多人還要幸運。我們在癌症裡正在體會一些事，比如說：疾病要世人認清自己的軟弱。比如說：搞清楚什麼才是人生事業的順序。比如說：有些感情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比如說：活著！活著比一切都還要重要。比如說……

最近，當爸爸從頸子氣切口喊出兒子的乳名，我就會想起，許久許久之前那個童年無所事事的暑假，爸爸拿著《唐詩三百首》，一字一句的教我念著：「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我想說：

「爸，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我們再來一起念唐詩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