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神廳裡響著風，呼呼呼的像鬼魅將出，浮貼在落地窗條上的黃色符令拉著幾條蜘蛛絲，激動的拍打著黑裡泛黃的鋁框。窗外是一片雨幕，一束束雨箭從天上轟射下來，打得遍地生煙。屋子外牆黴黑而斑駁，單薄的窗玻璃給風吹得喀啦喀啦的抖著。
神廳內，觀世音菩薩坐鎮神龕中央，垂目淡笑，態勢莊嚴，座前供桌雕飾素雅簡單，紅裡透亮，油亮的桌面映出菩薩福泰的面容。桌面下的橫桿和桌腳部分紅漆雖都已略顯破敗，但也都維持得一塵不染。她神情嚴肅的在供桌上左挪右移的擺好瓜果、餅乾、飲料以及一大袋金紙香燭等祭品，探身點亮左右兩台鳳梨燭，紅黃火苗吃著蠟油搖搖晃晃長大，映得菩薩左顧右盼，睥睨塵世。她從發亮的香桶裡抽來三炷烏沉檀香，點上。白色的香氣氤氳在閃爍的紅霞裡，神廳裡頓時一片溫暖祥和彷彿觀世音菩薩真身親臨。
念完禱詞她側身上前把三點紅光插在菩薩面前的紋金香灰爐裡，仔細的插好後，退到神桌正前察看，皺一皺眉又上前擺弄了一陣，終於把三條細秧種成一般高。
落地窗外洗著雨，不遠處海面水霧喧騰，死灰死灰的像一鍋壞掉的粥。風呼嚕嚕的催著，偶爾飛幾滴飽滿雨珠到陽台上來，落單的雨兵撞在鋁門窗上，腸破肚流。她坐在神桌旁的公婆椅上假寐，神廳裡嚶嚶嚶的飛進幾隻蒼蠅，她聽在夢裡成了排山倒海。
雨，惶惶不安的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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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海上坐浪。
海上的雨水乘著強勁海風迎面而來，一顆一顆冷硬結實，打在臉上像挨了巴掌，痛進牙齦裡。船員各個縮首縮尾窩在下小雨的艙內，掌舵者在強風中緊緊抓著舵把，身上的深色雨衣翻飛，就像一片掛在船首的海藻似的。
幾百噸的漁船在怒騰的海裡直如翻肚的小魚，雨水和海水上下合力沖激船身，彷彿是對船艙裡滿載的魚屍的復仇。浪頭一起船首就被高高托起，然後再急速低頭往下沉墜，老漁船腰身硬，船身骨架被折騰得咿咿歪歪響。船員們的心先是跳出了喉嚨，一瞬間卻又往下掉到胃裡，內腑也像海面一樣翻攪。
那幾個年輕、經驗不足的都吐了，吐得整個船艙內濕濕糊糊的。開始時是充滿胃液酸腐的氣味，再隔一點時間，便腐化成屍體一般的惡臭，和船身終年不去的魚腥味交融，黏著在船上每一個角落、每一件器物，包括每一個船員身上。
那些老的則都習慣了，不管纜繩淋雨後會變得僵硬沉重、難以操作；不管船艙進水後將會是幾天的潮霉與惡臭揮之不去；甚至不管兇猛的海浪正像造物者的巨掌般伺機攫取豐收的漁船。老傢伙們仍然是大口乾糧大口喝酒，一人一口菸笑得滿船艙煙霧重重。
這一趟是長久以來的大豐收，每一收網都沉重得令他興奮震顫。船員們這幾年也已經少見如此豐順的漁收，工作起來都像在撈金，每個都嘴笑目笑。一直到船底艙塞滿了各色漁獲，還擺了幾箱到甲板上來；而且船身吃水到了極限的極限，他才下令回航，還比預定時間早了半天。
雖然船一回身就遇上大風雨，但船員們的士氣都旺盛得能把海水煮乾。
回程的路途上他心裡已經在盤算著，銷貨後要先把二樓的神明廳重新裝潢一下。那神桌桌腳的紅漆已經斑駁得見骨了；觀音佛祖身後的觀音擦仔也已經黃得怎麼擦也擦不亮。還有那一窗烏黯的鋁門窗，罩得神明廳烏天暗地的，要換一組顯目一點的，像清海仔他家那種亮銀色的。
雨，慶祝般的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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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勢絲毫不減，神廳內雲煙裊裊一片靜謐，幾隻蒼蠅在廳堂裡盤旋起降，目標都是神桌上的供品。觀世音菩薩斂目垂首，微笑看著世間眾生。
她闔眼靜坐在太師椅上，呼吸平勻，但眼皮卻是顫動不已。突然，她睜開雙眼，伸手往鼻頭揮舞，驅趕剛剛啜在她臉上的蒼蠅。轉頭一看，幾隻蒼蠅正在神桌上的瓜果堆中流連盤旋。一隻停在鮮紅的富士蘋果上的蒼蠅，還在那裡不乾不淨的搓手搓腳，看得她一陣反感。
她站起來看一看香火延燒到哪裡了，兩手順勢往神桌上揮舞，盤旋其上的蒼蠅受擾，一瞬間群飛而起遠離到視線之外，不幾秒卻又各自飛回原地，似在執迷不悟；卻更像是在竊笑她動作的笨拙。她看了有氣，大手再一揮，不料竟掃落了桌上的金紙和那顆貴得要命的關廟大鳳梨。鳳梨硬甲抵不住墜落的速度和自身重量，觸地的那一面撞破了，砸出一些汁液，噴濺在地面上和斑駁的神桌腳上。
這意外一幕看得她又惶恐又氣惱，俐落把東西重新擺回桌上後，跑到置物間拿來了蒼蠅拍，對準其中一隻停落在神桌邊上的蒼蠅就是一拍。
窗外的雨勢一陣強過一陣，乘著風勢像掃把似的掃過陽台外牆，平安符都被打濕了，揪成一團緊貼在窗條上。遠處濃黑的雲團一陣閃滅，不久，雷聲即破空而來。
她翻起拍子看，拍面還乾淨無染，沒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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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頭越來越高，海象越發險惡。他們的船因為吃水重，在每個猛浪撲過來的時候總是無法輕易戰至浪頭，導致船身內部吃了不少水，排水設備有點吃不消。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的專注著風勢雨勢，已經沒有人在打牌、聊天，甚至連那些不停嘔吐的都停了。經驗老的心裡都擔憂著，看這風勢雨勢，簡直是鋪天蓋地，加上這老舊船身和底艙那過載的漁獲，這一仗不好過。而那幾個年輕的早已經嚇得臉色青白，抖得止不住。
大家都在心裡向媽祖娘娘祈禱著風調雨順，每一個船浪衝激，船艙裡都響起一陣誦吟聲。
他站在船首，和舵手一起掌著舵，遠處濃雲下一道閃電刺入海面，卻久久聽不見響雷聲。他轉頭和舵手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神裡看出不安。他遠遠望向前方，其實就剩幾個小時海程，天氣好的話台灣島應該已經遠遠在望了，怎麼老天就要這麼刁難呢。
左前方又湧起一面巨浪，浪頭灰白相摻，浪身則黝黑得像黑洞。他吩咐舵手往右急轉，順著浪勢逆攀而上，山一樣的浪坡越來越陡，已經超重的船身爬得有點力不從心，船首始終抬不起頭。拉不上浪頭，眼看船身就要失衡鑽進浪裡，他相準了一個缺口，和舵手合力將舵往左急打。那船舵旋得連舵把都看不見，船身吱吱嘎嘎的尖聲怪叫起來，甲板上的東西全都被甩向右邊護欄，幾個裝魚的冰箱甚至被甩出甲板，落入海裡。滔天巨浪終於從船首右側十五度角左右的方向撲打下來，浪頭堪堪溢過甲板，一陣冰涼的海水衝上甲板漫過他的雨鞋，他舒一口氣，感覺到心裡比腳底還冷。
被馴服的浪從船底下滾了過去，船身跟著一陣起伏，像是對剛剛那一陣較量的鞠躬禮。
眼前，又起了一面浪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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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睛盯著蒼蠅移轉，手上的蒼蠅拍蓄勢待發。
發現她拍子在手，蒼蠅們似乎都提高了警覺，總是在神桌上空盤旋，少有落足。即便相準定點停靠，也總在她舉起拍子之際便瀟灑飛去，徒留她咬牙切齒。
窗外雨勢小了一點，但風勢仍大得能拔樹。
金爐上香火紅豔豔的燃著，已經燒了近半。兩盞鳳梨杯裡的燭光搖曳閃爍，裡頭的蠟油也矮了一兩公分，像被喝去了一口的酒。
只有觀世音菩薩的釋然表情沒變。
她和蒼蠅仍拉鋸著，她忿忿的朝牆上拍、朝地上拍、朝窗簾上拍、朝神桌腳上拍，竟然都無功而返，沒打中半隻。而那些惱人的蒼蠅們竟還聰明的懂得在她追逐其中一隻時，趁機靠近桌上的供品。等她發覺再轉身回來時，它們便又像偷食的孩子般一哄而散，只留下滿室嚶嚶嗡嗡的振翅聲。
她索性放下手上的蒼蠅拍，安坐在太師椅中等待機會。
盤旋幾分鐘不見動靜，蒼蠅們慢慢的逐隻落腳在喜愛的供品上，她一見大喜，緊一緊手裡握著的蒼蠅拍。
這時一隻蒼蠅從她眼前緩緩飛過，她轉頭注視，只見那蒼蠅在神龕上環繞兜圈，最後竟停在觀世音菩薩紅潤的臉頰上。
她看見，心裡一縮，手上緩緩的舉起蒼蠅拍，慢慢靠近神龕前。當靠近到用手便可拍下蒼蠅的距離時，她清楚的看見那蒼蠅像吸蜜般忘情的把刺嘴吻在菩薩微笑的嘴角邊上，六隻腳和透明的翅膀一動也不動。
真是不知死活。她心裡想。
她慢慢舉起手上的蒼蠅拍，停附在供品上的蒼蠅發現動靜都紛紛飛離了，只有那隻停在觀世音菩薩臉上的蒼蠅還渾然不覺的親吻著菩薩的臉。
在她背後，窗外的遠處又閃起一道電光，把她擎著一隻蒼蠅拍的身影投在神龕上，也把觀世音菩薩的臉龐打亮，那垂視的眼神正好對著她，在銳利的光影下看起來，嘴角隱隱下垂。
等一下就好了，觀音佛祖啊，你忍耐一下，等一下我就把蒼蠅打死了。她心裡想。
就在雷聲剛剛起了頭的瞬間，她也有了動作，迅雷不及掩耳的將高舉的蒼蠅拍疾速往觀世音菩薩的臉上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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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轟轟隆。
這兩天他就要回來了，希望眾神保佑。希望觀音佛祖、媽祖婆要保庇，保庇他平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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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望天，雨水沖刷得他睜不開眼，他緊閉著眼睛念著她的名字，並在心裡默默誦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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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窗條上的平安符掉了下來。
她的蒼蠅拍停止在距離觀世音菩薩的臉半尺遠的半空中，注視著菩薩豐潤的臉。半晌，她赧然的低下頭來，輕輕的將蒼蠅拍放在椅子上，轉身注視著遠處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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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蒼蠅，振一振翅膀，飛走了。
■作者小檔案》
謝文賢，1976年生，25歲結婚，27歲生小孩，30歲念大學。
寫過幾篇小說，得了幾個獎：福報文學獎、桃園文藝創作獎、台中縣文學獎、台中市大墩文學獎、南投縣玉山文學獎、喜菡文學獎、文學創作者文學獎、真理大學小說獎、竹塹文學獎。
剛剛得了宗教文學獎，感覺很開心。生活和小說都會繼續……
人間的美在何處呢？或許在我們的四周中。風吹起了，雨落了，楓被吹落，何處是歸處呢？葉落地，沒有任何一處是葉的家，葉和風一樣在流浪，所以葉和風的悲傷憂愁存在不同的地方和空間中，無人會去理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