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祟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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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阿尼默 |
◎陳雪
結婚四年,春天過後我們的家庭生活始終像被什麼鯁住似地不順暢,經常起爭執,動不動就冷戰,晴子總是在客廳或書房待到非常晚才進房間,有時索性就睡在客廳裡,早上起床時一臉灰暗,好幾次早餐還沒吃完她已經對我怒目相向,固執地不搭我的車情願自己叫計程車去上班。夜裡她總是背對我,盡可能地不讓我碰觸到她,下半年我們完全沒有身體關係,不做愛不親吻不擁抱,起初我還試圖挑逗她、討好她,但她總是將我推開,「我頭好痛」她冷淡地說,聲音裡的冰冷讓我打顫,後來我也放棄了。
她說是因為失眠的緣故。
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晴子去看醫生,之後她開始服藥,起初是粉紅色橢圓形藥丸,一天兩次,早晚各一。剛開始效力不錯,兩個月之後她在客廳摩蹭的時間卻加長,有時我已經睡著,還聽見她在臥房裡來回走動的聲響。她說藥愈吃愈重,準備的時間愈拖愈長,因為夜裡水喝得多,起床後總是腫著一張臉去上班,我看得出她很困擾也很痛苦,有時我感覺她似乎隱隱厭惡我這無論怎樣都能睡著的體質,睡前會突然對我發脾氣,我也想陪她,但總是很睏。
醫生給晴子換了一種藥,要她配合著改變生活習慣,連著幾天晴子都早早進臥室,我也提早就寢。
這晚,原本在床上各自看著書,我準備熄燈睡覺,晴子突然抱著我撒嬌:「陪我說說話。」她已經好久不曾主動把身子靠近我了,「妳說啊,我在聽。」我攬著她,慢慢撫摸她的背。
總覺得有些地方怪怪的,今晚的晴子話特別多,語氣、內容、眼神都跟平時不同。晴子說:「我看到一個森林,你從裡面走出來,周圍開滿了花,好多小動物在跑,到處都是七彩的光,好漂亮。」邊說話邊用手指摸索著我的臉頰,我低頭親親她:「早點睡覺,別亂想了。」晴子卻突然摟住我的頸子吻了我,身體纏住我的兩腿,晴子以未曾有過狂野方式挑逗我,薄睡衣底下的身體隱約發燙,連呼出的氣體都帶著炙熱欲望。那是我們半年來第一次做愛。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晴子已經在廚房吃早餐,神采奕奕似乎睡了一場好覺,我回味著昨晚的狂亂忍不住湊上前想要吻她,晴子卻閃身躲過了,像不曾發生任何事似地只是問:「要吃麵包還是玉米片?」我突然想到昨晚晴子的異常舉動會不會是因為換了新藥?「醫生開給你吃的新藥效果怎樣?」小心翼翼地問她,晴子像要努力回想什麼地,偏著頭怔了一下後回答:「還不錯,只是昨晚睡前的事我有些記不清楚了,我是不是有跟你說話?」她一手拿著鍋鏟一手按著太陽穴,每次要思考事情她都是這個表情,「說了一些話,妳好像有點興奮。」我原本要說:「妳記得我們做愛了嗎?」卻擔心說破了反而破壞那美好的氣氛,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昨晚的事,各自去上班了。
一整天我都在思考這件事,為何吃藥之後晴子會變成那樣呢?眼神閃亮地描述著我看不見的景物,強烈地需索著身體的碰觸,這是幾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景象,甚至,那根本不是我所認識的晴子,像是電影裡會出現的女人,彷彿《聊齋》小說裡書生碰見的狐狸幻化成美人,從冷感而略帶憂鬱的妻子,化身成妖豔惑人的魔女。我心裡卻有一種古怪、陌生、興奮又不安的感覺,彷彿自己施用了某種妖術使晴子委身於我,像矇騙了晴子占了她的便宜。
隔天晚上,晴子的狀況看來很好,精神飽滿地把屋子打掃過,整理換季的衣服,還找我一起把衣櫃挪了位置,把原本擺在陽台的咖啡桌拿進房間裡,鋪上去年從泰國買回的桌巾,讓房間煥然一新。我不禁覺得或許晴子記得昨晚的事,她已決心要改變我們之間的淡漠,用熱情來挽救我們的關係,但晴子只說:「睡得飽的感覺真好,我很久沒這麼開心了。」
跟前晚有點不太一樣地,晴子的眼神並沒有明顯地改變,在上床大約半小時之後,靠過來摟我,就沒有其他動作了,「先關燈好嗎?我想早點睡。」晴子說,我將燈熄掉,黑暗的房間裡只約略看得見身體的形狀,晴子開始說話了,「房間雖然很暗但我可以看到很多東西,那條走道上有好多房間,每個房間門打開都會看到一個女人跟男人,就像我們這樣,躺在床上說話。」我問她:「是妳看見的還是妳夢到的?」「不知道耶!就在那邊,睜著眼睛、閉著眼睛都看得到,而且變來變去好好玩!」聽完晴子的說明我更確定那是藥物的作用了,但我只是撫摸著她,問她還看到什麼,「你一摸我那些畫面就會變化,一會是街道、一下子變成迷宮,好像萬花筒。」
沒多久晴子又開始纏著我吻我,像前一天那樣,我耐性地安撫她:「很晚了,乖乖睡覺好不好?」晴子從來不是那麼撒嬌的人,我也不是那樣會哄人,我一再拒絕她,為的是享受真正開始做愛時那種升到最高點的激情,「我想要」晴子輕聲地說,在我耳邊吐出溫熱的氣息,一次兩次三次拒絕,晴子仍不死心把我的手抓來探進她的睡衣裡。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但看得見晴子身體的線條,她動作著的方式,像一道微細的光線在黯黑的床舖上翻滾舞動。
後來我們既疲憊又滿足地睡去。
就這樣過了好多天,我時常想要提早下班回家,想要帶晴子出去吃飯、去購物,甚至請假跟晴子去東京、去印度,去任何她想要去的國家旅行,我想要給她所有想要的事物,感覺我們又重新戀愛了。在結婚多年之後,忽然間我們每夜都狂熱地做愛,仿若新婚,甚至連蜜月期間都不曾有過的激情,溫柔繾綣持續到夜深。
就在蜜月持續十四天,即將邁入第十五天的這晚,我帶著未曾消減的熱情等待著夜晚的來臨,上床後晴子卻久久沒有動作,只是一逕地看書,甚至還寫起日記。我等著晴子來挑逗我,像之前那樣對我撒嬌,卻都沒有,我等得都快打瞌睡了,滿滿的欲望像被扔進冰庫裡逐漸降溫,晴子不慌不忙,寫完日記,看了幾頁書,「那我先睡了,晚安。」說完這句話就把燈關掉,黑暗裡也不再有什麼動作,而是安靜快速地發出均勻的鼻息,睡著了。
不敢置信這一夜就這麼平淡無奇地過去,沒有甜言蜜語,沒有勾引纏繞,沒有幻覺囈語,什麼都沒有。這夜,失眠的人變成我。
第二天在傍晚的餐桌上,我試探地問晴子:「昨晚睡得好嗎?妳是不是停藥了還是不舒服?」只見晴子慢條斯理地扒飯,眼神裡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憂愁,她說:「我看到網路上寫說那種藥會讓人記憶力變不好,前天早上發現身上有幾處瘀血,我確實也記不太清楚睡前做了什麼,所以我昨天去看醫生,換了另一種藥。」晴子像要補充什麼似地又說:「我昨晚睡得很好,這種藥可能比較適合我。」
換回來!我心裡發出一聲哀嚎,但沒有叫出聲,因為不能跟她分享我那些日子裡鬼祟的快樂,我知道,那些因著藥物帶來的美好激情已隨著藥物改變而失去了。●
自由時報-96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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