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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03 00:02:15 | 人氣5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藝文賞析】《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不可思議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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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不可思議之海
【聯合報╱許榮哲】
2007.12.02 03:50 am
 

圖/阿尼默

 

 

 

 

 

 

 

 

 

 

 

 

 

 

 

 

 

 

 

 

 

 

 

夜裡的玉米田靜寂得令人發慌。

靜寂得令人發慌的還有母親臉上,一道滲著新血的傷痕。

新血在淡淡的月光下,隨著母親細碎的步子,一閃一閃發著寂寞的螢光。

突然有一次,走在前頭開路的芳萍阿姨突然回過頭,對我說:「妹妹,我當妳的爸爸好不好?」……

印象中的海是玉米田。

玉米田的深處有一間違法的鐵皮加工廠。

進入玉米田之前,女工們笑笑鬧鬧,戴上劣質醫用手套、穿上齊肩燈籠袖套,雙手高舉過肩,拳擊手一般架起手肘護住臉龐,雙腿一蹬,身子曲曲彎彎,潛入比人還高的玉米田之海。

風一吹,玉米田沙沙作響,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溫柔漣漪。

唉呀一聲,有人細細喊疼。

海面下暗潮推移,有人這兒被咬了一口,那兒被啄了一下。

一聽到有人喊疼,風聲立刻急踩煞車,回過頭來,張臂輕輕掖起唉呀聲,在玉米田裡光影奔竄起來,躍出海面,摩挲泥地,翻騰打滾……永遠比女工們早一步抵達違法的鐵皮加工廠。

陽光下,仰著臉,雙手反撐著地,坐在鐵工廠外頭的是母親,童年的我,和芳萍阿姨。

芳萍阿姨是母親在加工廠認識的朋友。

那一年,我五歲,母親用一個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的理由,堅持到加工廠工作。父親是一個保守且認命的教員,聽了母親含糊的理由之後,一時之間應不上半句話。

直到母親離開了好半晌之後,父親才若有所思慢慢端起茶,打開蓋子,嘴唇迎上蒸騰的熱氣,只是還沒碰到杯口,就輕輕抿了抿乾涸的嘴唇,發出一聲像嘆息的聲響:「別去了,我可以再兼一份工。」

母親帶著當時尚未就讀小學的我一起去了加工廠。

那是一間外銷運動呢帽的加工廠,裡頭黑壓壓,坐了好幾排低著頭,神情專注分工精細的女工。母親的工作是在呢帽的邊緣車上各式各樣的仿冒名牌,從中賺取五毛錢。

不知是鐵皮加工廠的空氣太過潮悶,還是空氣中始終漂浮著一股橡膠毒氣的味道,每車完一頂呢帽,母親就大口喘著氣,臉色泛白像隨時都會倒在針車台上。

隨後,陌生的芳萍阿姨來了,帶著濃濃的橡膠毒氣味道來了。

芳萍阿姨的臉蛋小小的,顴骨稜凸,像受了委屈,卻咬著牙不肯說的堅毅小男生。

芳萍阿姨來到母親身後,搭著母親的肩:「上去躺一會兒,樓上有宿舍。」

不等母親回答,芳萍阿姨伸出手,拉著母親的手上樓了。

許多年後,我不停回想起這一刻,當芳萍阿姨伸出手,霎時我感覺自己的手背一陣冰冷。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芳萍阿姨牽起的是我的手。

記憶中,牽起我的手的芳萍阿姨有著一張被冷風吹傷的臉。

上樓前,芳萍阿姨拍拍我的頭:「妹妹,媽媽借阿姨一下。」

我揚起手中鏽漬斑斑的大螯剪刀,甜甜地點頭:「記得把媽媽還給我唷。」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芳萍阿姨簡潔的一句話,透露的不只是她的個性,還有那個遙遙遠遠的未來。

「妹妹,媽媽借阿姨一下。」芳萍阿姨用的是肯定句,一句不由分說、不容拒絕的肯定句把我的母親帶走了。

永永遠遠帶走了。

之後,芳萍阿姨便時不時出現在母親身旁,像母親的大姊姊,用一種強悍到連母親都無能拒絕的態度介入母親的工作與生活;又像母親的小妹妹,占去了原本屬於我的位置,時不時把頭靠在母親的肩上,哼哼呀呀吟唱自己編的小曲。

哼著哼著,芳萍阿姨便會像醉酒的父親那樣,說起不明不白的話來。

「妹妹,當阿姨的女兒好不好?阿姨家裡有好多狐狸和老鷹喔,妳要什麼,阿姨送一隻給妳。」

醉酒的芳萍阿姨常常跟我說不可思議的好玩事兒,但大部分的時候,在我還沒決定究竟要狐狸還是老鷹的時候,她便轉移話題,自顧自跟母親說起我聽不懂的話來。

「我可能沒辦法待在這兒太久……」

「我們已經遲到一次了。」

「不是妳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但我們必須扛下來。」

……

母親有時回答,有時不回答。

「妹妹,媽媽借阿姨一下。」

「記得把媽媽還給我唷。」

芳萍阿姨並沒有把母親還給我,可奇怪的是我並不討厭芳萍阿姨,只是看著母親和芳萍阿姨的親暱模樣,以及沒有交集的呢喃對話,我偶爾也會覺得心慌,像遺落了什麼。

母親初認識芳萍阿姨那一陣子,經常加班。每次工作到半夜的時候,渾身散發著橡膠毒氣的芳萍阿姨就會走過來拍拍母親的肩膀,要母親休息,然而母親總是淡淡地搖搖頭。

好幾次,芳萍阿姨突然從身後搶走母親手上的呢帽,說:「妳這個女人怎麼這麼要強?」但隨即她便會軟化,要母親就算不顧自己,也要為孩子想一想。一旁的我聽到芳萍阿姨這麼說,便會不服輸地揚起下巴,故意瞪大眼睛:「我和媽媽一樣,不累。」

這時,芳萍阿姨便會假裝湊近我的耳朵,大聲對我說:「傻瓜,妳說不累,媽媽就不好意思休息了呀。」

母親聽了,淡淡地笑出聲來,我抬起頭看看母親,又轉頭看看芳萍阿姨,然後改口:「媽,我累了。」

累了。回家。

每次都是戴著手套、袖套的母親幫我摀住小臉走進玉米田的,然而不論如何防護,我還是經常在隔壁的女工臉上看到這裡一道那裡一道,新的舊的,細細的傷痕。

在連一盞路燈都沒有的夜裡,我們三個人一起走出鐵工廠,走進沙沙作響的玉米田,四周盡是辨不清蟲鳴還是蛙叫的怪聲,仰起臉滿天都是對我眨眼睛的星子,芳萍阿姨在前頭開路,撥開扎人的玉米莖葉,母親緊跟在後,微微駝著背,用她溫熱的手掌護住我的小臉。

我問母親為什麼不戴手套?

母親溫熱的手掌輕輕摩挲我的臉頰,然後說,娃娃的臉會保護媽媽的手。

我笑了笑,點頭對母親說:嗯!我的臉會保護媽媽。

夜裡的玉米田雖然不像白日那樣張狂駭人,但我的腳底依舊感覺到玉米田的不友善。

除此之外,夜裡的玉米田靜寂得令人發慌。

靜寂得令人發慌的還有母親臉上,一道滲著新血的傷痕。

新血在淡淡的月光下,隨著母親細碎的步子,一閃一閃發著寂寞的螢光。

突然有一次,走在前頭開路的芳萍阿姨突然回過頭,對我說:「妹妹,我當妳的爸爸好不好?」

我一愣,直覺芳萍阿姨講錯了,我搖搖頭告訴她:「我已經有媽媽了。」

母親也一愣,她冰涼的手掌一顫,慌慌地從我的臉頰抽開。

因為父親焦躁的背影出現在玉米田的外頭。

月光下,我看見玉米田裡,母親和芳萍阿姨的臉上同時閃過淡淡的黯影。

那之後,父親、母親、芳萍阿姨究竟一起面對了什麼樣的尷尬處境,我完全記不得了。我只記得臨出玉米田之前,芳萍阿姨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慎重其事地蹲下來,用力抓著我的臂膀,一點也不好玩地又對我說了一遍:「我當妳的爸爸好不好?」

那時,隔著一排透著光的玉米,父親就站在芳萍阿姨的身後。

父親的背影被月光拉得好長好長,完完全全覆蓋住了蹲在地上的芳萍阿姨。

在父親巨大的陰影下,芳萍阿姨毅然的面容駭著我了,我回過頭向母親求救,母親咬著唇,眼神飄飄忽忽,什麼都抓不住地穿過我,落在芳萍阿姨身上。

我又看見了母親臉上,寂靜得令人發慌的新血。

回家後,我立刻被母親哄騙上床,其實是鎖在房門裡的我,隱約聽見父親躁跳地央求母親辭去工作,而母親只是淡淡地說:「以後我會盡量早一點回來。」

母親輕輕淡淡的一句話,讓父親蹙了好久的眉頭,「不是早不早的問題,而是……而是……」

父親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

沒有出口的情緒終究無法散去,有一次父親因為一件如今我已完全記不得的小事,意外失控,他緊緊攫住母親的手,幾近恐嚇地要母親不准再到加工廠。然而母親卻因為父親這突如其來的一抓,意外找到一個支點,一個甩開父親的手的理由,一向溫馴的母親,第一次意識到離開一個人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

母親沒有照父親的意思辭去工作,也沒有照自己的意思去追求、去過活,她只是漂浮在一個模模糊糊,被什麼給暈染開來的海面上,一個對母親而言,既對得起父親,也對得起自己的模糊海面上,更賣力地踩著針車。

只有在芳萍阿姨拍拍她的肩膀時,母親才會稍稍放下手邊的工作。偶爾,芳萍阿姨會在假日的時候,帶著母親和我到溪邊去,然後什麼也不做,就只是兩個人肩併著肩,靜靜地坐在岸上,看我一個人在溪裡踩出一束又一束的浪花。

「沒有人了,一起下去吧!」

好幾次,我聽見芳萍阿姨這麼提議,但是母親就是不肯。有那麼一兩次,芳萍阿姨強拉起母親的手,母親居然像甩開父親的手那樣,順著一個或許連母親都納悶的支點,把芳萍阿姨也給甩開了。

母親冷冷地說:「沒有人的地方,我們會溺死。」

那時,踩在溪水中的我嚇了一跳。

許多年來,我一直以為對母親而言,脫下鞋子露出腳踝到溪裡戲水是一個絕對不能跨越的禁忌,一旦跨越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不是禁不禁忌的問題,而是母親在當年那條溪裡看見了一道漩渦。

「沒有人了,一起下去吧!」芳萍阿姨向母親索求一個答案,答案就在當時我腳下冰冰涼涼的溪水裡晃蕩、擴散著,憂悒的母親穿過冰涼的溪水,看見了沉落在河底的兩人倒影。

「沒有人的地方,我們會溺死。」

母親那一甩,把芳萍阿姨甩走了。那之後,芳萍阿姨蒸發似地消失了,母親和往常一樣,到加工廠上班下班,在沒有芳萍阿姨的工廠裡,父親與母親其實就只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並且日復一日地活著而已。父親不敢再任意牽母親的手,母親則像終於可以喘一口氣的孩子,既安心又孤寂。我不知道父親與母親那些年,是怎麼度過那些幾乎完全沒有爭吵,卻又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空了心。

芳萍阿姨消失了好幾年之後,突然有一天又出現了,但那之後的芳萍阿姨不再牽拉母親的手,也不再依偎母親的肩頭,只是像個偶遇的陌生人那樣,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芳萍阿姨身上再也聞不到一絲絲的橡膠毒氣味道。

芳萍阿姨最後徹底消失前,像是又記起母親是她的大姊姊那樣,拉著母親的手,對母親撒嬌:「再回去那個地方吧!」芳萍阿姨笑得燦爛,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隔天,母親帶著我回到玉米田。

撥開層層離離的玉米莖葉,玉米田的深處還是玉米田,昔日那座違法的鐵皮加工廠消失不見了,母親和我不約而同地轉身看了看四周,現在只剩下一處光了頭似地,長了一大落顏色怪異、畸形矮小的玉米。

芳萍阿姨失約了。

我仰起頭看著母親,母親仰起臉望著頭頂的藍天,我們都看到了流光白雲從我們頭頂上飛過,和數年前母親和芳萍阿姨的對話一樣,留也留不住。

「這樣很好。」母親最後淺淺地說。

在我後來不斷增生繁殖的記憶裡,玉米田的中心藏了一座海,可奇怪的是,那是一座平靜得讓人發慌的海,沒有滅頂的漩渦,沒有推湧的浪花,甚至連一點漣漪也沒有,像一面只為了折射天光雲影而存在的巨大鏡子。正要走進玉米田的芳萍阿姨牽著母親的手一直往海的方向走去,我站在玉米田外,靜靜地立著,看著芳萍阿姨和母親手牽手一起走進平靜的不可思議之海,母親頻頻回頭看我,而我一點也沒有即將滅頂的恐懼。

(許榮哲,台南下營人。台大生工所、東華創英所碩士。曾任《聯合文學》雜誌主編,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文藝總監、政大少兒出版社文創總監。曾獲優良劇本獎等。著有小說《迷藏》,電影劇本《單車上路》、作文書《神探作文》,以及兒童文學等多本。)

【2007/12/0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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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落葉之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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