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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痴人之愛》

谷崎潤一郎著‧林水福譯
聯合文學出版社

當男人愛上女人，他能有多瘋狂？他是愛上一個理想的概念，還是因此釋放內在的魔念？《痴人之愛》寫出身富農的技師河合讓治巧遇在咖啡廳工作的女侍奈緒美；後來領養她、教育她，希望把她調教為高尚有教養的女人，再娶為妻子。兩人搬進「童話之家」，有了一段幸福寧靜的生活，但不久後，奈緒美暗中與學鋼琴的、學跳舞的，還有一些混混跟外國人發生關係。厲害的是讓治都被蒙在鼓裡。真相揭發後，讓治趕奈緒美出家門，母親恰腦溢血過世，讓治感傷回家，「如果沒有這悲傷，我或許現在還忘不了那淫穢的淫婦……想到這裡，母親的死並非沒有意義」。讓治的「淫」字剛罵出口、母親也新葬不久，讓治又接受奈緒美的勾搭，跪在奈緒美跟前，諾諾臣服。

男人為了理想教養女人，最後反被女人所噬，是本書顯而易見的主題，卻不能忽視本書其他的強烈對比。比如，河合讓治跟奈緒美呈現了「富與貧」、「主宰與奴役」（到了後期，次序就反過來了）、「創作與被創作」以及「東方與西方」。「富與貧」、「主宰與奴役」是本書表面的題旨，使讓治擁有創作的「權利」，捏塑奈緒美，但比較讓治前期、後期，即可發現在創造歷程中，不單是奈緒美，連讓治也發生變化。讓治前期對一個女人的理想是美麗和高尚，到最後，卻沉醉在女體的感官誘惑裡。奈緒美變做他不認識的人，同樣的，同事也改變對他的觀感。這歷程猶如小說家筆下人物，初始是小說家創造人物，但最後，人物卻透過小說家揚聲，完成他自己。

最隱晦、但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東方與西方」這組對比。奈緒美最早吸引讓治的，是她肖似加拿大女明星瑪麗‧畢克馥。讓治看見教舞的外國女人，內心讚嘆，「能夠接近白色人種的婦人對我而言是一種喜悅──不！是喜悅之上的光榮」，外國女人的體臭也被讓治讚賞，「我對香水和腋臭混合的甜甜酸酸的味道，不只是不討厭，還是無可言喻的誘惑」。奈緒美的手很美，但跟外國人一比，就「缺乏光澤」了。奈緒美的體態一直吸引讓治，但扮演關鍵性一擊，使他跪匐在地、任人宰割的，則是奈緒美像施了魔法的一張臉，從皮膚顏色、眼睛的表情到輪廓，都變成「西洋人」。

讓治迷戀西方，豢養酷似西洋人的奈緒美，最後卻被宰制，不正是日本汪汪崇洋聲浪中一記反省的聲音？讓治的執迷不悟，是否也是彼時日本的執迷不悟？母親的死在此，也代表日本傳統的死，如此觀來，《痴人之愛》記的就不只是愚夫、淫女而已，而寫著二十世紀初西風東漸（該書完成於1925年），日本欽慕西方並邯鄲學步下的扭曲情結；而深刻的寄寓藉由女體的崇拜完成，正是把沉墜的悲痛輕輕嘲諷。

儘管女體的崇拜成了障眼法，不過，谷崎潤一郎在書寫女性的體態還是一絕，比如乳房沉睡跟醒過來是兩種表情，對於手、足、肩的細部描繪，還有最後極盡挑逗的「刮毛」，都寫得絲絲入骨；而「刮毛」此舉，又是一種洋玩意兒了。最能表現讓治釋放出來的「魔念」的，是奈緒美吵架後的臉，「那是我憎恨到即使刺死她仍然意猶未足的淫婦之相，永遠烙在腦中，即使想抹掉它，卻不會消失」，這寫出了男人至深但無奈的情愛，但也指涉日本跟西方的關係，《痴人之愛》因此躍過情色的定義，進一步地，成為民族主義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