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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在他回憶北京生活五十年的《北斗京華》書中，感嘆北京城拆得沒個樣了，一切都「舊貌換新顏」，讓他一出門就恍惚，「簡直哪兒也不認得了」。這位在北京住了半個多世紀的老人，有時不禁自問：「這是北京嗎？」

他問得很好，因為他生長於斯，北京舊貌的記憶活在他身上，有著強韌的生命力，是拆遷隊拆不掉的。年輕人、河南來的民工、四川來的保母、湖南來的小妹，以及從外地上調來京城主管大計的領導，就不同了。他們看到的北京，從來就是熱火朝天的改革氣象，前天是龍鬚溝翻身，昨天是王府井變樣，今天是東單改建成功，明天是西單拆建勝利，後天是燕莎建起了美國風格的大商場。報章上一片喜訊，還登載了人們歡欣鼓舞的照片，以群眾的笑容證實了萬眾歡騰，額手稱慶。新面貌，新氣象，新風格，新都會，新時尚，除舊布新，一切皆新，大家像小孩過新年一樣，穿新衣，戴新帽，吃餃子，放鞭炮。於是，古都北京的古貌當然要遭殃，要像醫治蛀牙那樣徹底拔除。拆遷是為了美化京城，破壞是為了建設新式的國際化都市，要把舊世界徹底砸爛，把舊北京拆成一堆瓦礫，把老北京從地球上剷除，好空出一片清淨的樂土，讓政府重新規畫，畫一幅世上最美的都市圖畫。

這種烏托邦式的城市規畫建設，當然畫不出美麗和諧、適宜人居的都市，卻可以造成堅壁清野的後果，把過去的集體記憶，一古腦掃進了「不齒於人類的歷史垃圾堆」，抹殺了人們日常生活空間的樂趣，剷除了街坊鄰里的濡沫溫馨。周老先生說，有一段時期，他時常出門，在北京尋求一點古貌殘餘，因為下次再出門，那「一絲歷史文化遺蘊和氣味」或許就已經「整頓清理」掉了。他同時也很怕出門轉悠，總感到惴惴不安，害怕自己的「思古之幽情」會不會受到批判。看來周先生的記憶十分頑固，經歷了各種的運動與文革，到了今天還心有餘悸，腦海裡還經常浮現一些淒厲的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北京舊，北京老，拆他媽個精光趁早。

三十多年前，我初訪北京，文革尚未結束，覺得北京城有一股沉鬱的肅殺之氣，也就是龔自珍說的「萬馬齊喑究可哀」，但沉鬱中又有一種歷史的積澱，呼喚著「秦時明月漢時關」。一別十餘年，改革開放大行其道之後，一部分人摸著石頭過了河，挾著外資先富起來了。再去北京，看到的是房地產開發商熱火朝天，新一輪「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我才體會「九州風氣恃風雷」原來還有新解。眼前摩天樓宇成排，像外星人在荒原上建起了鋼鐵屏風，一道道壯觀的風景線，氣勢遠超城外的萬里長城。我突然發現，原來這才是革命元勳夢寐以求的新北京，他們嚮往了一輩子的樂土，想要塗繪的最美麗圖畫，原來就是「大肩膀的」芝加哥。

每依北斗望京華，京華卻像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