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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文/陳津穗】 |
2008.01.04 02:06 am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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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娟一拐一拐地走近,雙手拿卡片遞給我。我打開一看,卡片簽滿名字,在上緣,曉娟寫了「把您當老師一樣的尊敬」…
我在外島學校任教官的第三年下學期,原本教授高三男生班軍訓課,因全校只有一個女教官,無法吸收所有女生班的課,我只好接下有四十二個女生的一年八班。
她左腳不良於行
以前免軍訓術科
授課教官兼輔導教官,須比班導師更親近她們,才能掌握狀況。我第一次上課,每個女學生的眼睛都瞪得大大地,八十四支探照燈般的光束,讓我有點不自在。我依例拿起點名冊開場:「為了很快認識大家,被我點到的同學,請在原地起立。」起立的人,我沒要她立即坐下,而是仔細端詳,隨機提出一、兩個問題,以加深對學生的印象。
當我點到四十二號翁曉娟,「有」的聲音很微弱,站起一個個頭全班最小,用力想站好卻仍然左肩比右肩低的學生。我不解這樣的身高何以座位排在最後,特地走下講台趨近察看,發現她左腿不良於行,於是請她就座,並輕聲問她:「術科教練可以上嗎?」她怯生生的回答:「上學期我都在教室留守。」
點完名,我很自信的做成結論:「我會儘快把妳們的人跟名字連在一起,希望下次在路上,就能正確叫出大家的名字。」講台下有人回應:「哇,有這麼厲害。」
為了展現我真的厲害,課後我向輔導室借貼有照片的資料卡,帶回家開夜車猛背名字。妻斜著眼看我捧著女生照片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我在玩什麼把戲。
她是我軍訓助教
修正胸脯線靠她
隔日我護送路隊途中,高聲糾正脫隊學生的名字,她吐舌頭裝鬼臉的驚叫:「教官真的認得我哩。」
術科教練前,我請曉娟來教官室,和她商討:「術科教練我不要妳在教室留守,想請妳當我的助教。」她急忙推辭:「我不行啦。」我鼓勵她:「我保證妳一定行,而且會做得很好。」我們立即把教官室當教練場,當場演練起來,重點是教她如何配合我的口令,去改正學生錯誤的動作。
上基本教練課時,我下達「修正腳尖線」,她就站在排頭外,逐列檢視,如有學生腳尖不在整齊線上,她會踩著一高一低的步伐接近提醒:「右腳退一點,好。」這時有學生頑皮的揚聲:「報告教官,還有一條線漏掉了。」我嗆回去:「沒有啊,都修正啦。」
搗蛋的學生說:「課本上說,還要修正胸脯線啊。」我有法寶:「喔,曉娟再走一圈。」爾後,敏感的動作,曉娟都主動代勞,配合得天衣無縫,她也愈做愈有自信。
在全校舉辦的每周秩序及整潔競賽,一年八班連續四周蟬聯第一,勇奪榮譽班,並獲得獎牌永久保存權,制勝秘密武器就是曉娟。因我交代過她:「朝會妳留守,想法子給值周老師一些驚喜。」
她發揮巧思,讓值周評分老師佩服得在朝會公開表揚:「每班派個代表去一年八班觀摩,她們的地板像鏡子,物物有定位,連窗簾打的摺數都一樣。」
曉娟從不談家中的事,我幾次對她說,想去她家看看,她卻面有難色地回絕。學生告訴我,她家住在山邊沒有門牌的農舍。
我為了預防她故意閃避,在假日時,帶份禮物,並準備一個紅包,騎著我那輛破機車,在田埂小路穿梭好久才找到她家。
她家床板火燒過
把我當老師尊敬
她的老祖母、父母,加上四個小孩,一家老少七人,看到我這不請自來的人,大吃一驚。我看她家情況似乎比我想像中更差,沒水沒電不說,連床板被火燒過的痕跡都很刺眼的顯露著。曉娟說,我是第一個到她家的老師,她神情雖略顯不安,但很高興。
她的老祖母緊緊抓住我的手說:「阿娟回家常常提起教官對她很好,近來變得活潑多了。」
我笑著回答:「阿嬤,她很乖,而且幫我很多忙。」
學期中,我為她申請幾項獎助金,要她存著當學費。假日有空閒,山邊農舍成了我家郊遊的景點,我要妻在家先把菜做好,再打包帶去野餐,不露痕跡地邀曉娟及弟妹來加營養,也常常悄悄放一些日用品及孩子的衣服在她家。
到了暑假,我奉命調返中部大學,低調的辦完離職手續,打包準備返台。在離開的前一個夜晚,突聞窗外群聲高喊:「教官,一年八班找您。」我往窗外望去,看到學生聚集在一樓前小廣場,我以為發生什麼事,趕下樓才知道她們要送我卡片。
曉娟一拐一拐地走近,什麼話也沒有說,雙手拿卡片遞給我。我打開一看,卡片密密麻麻簽滿名字,在上緣,曉娟寫了「把您當老師一樣的尊敬」幾個稍大的字。她們像群溫馴的小綿羊,靜靜地圍繞我身旁。我一個個的望著,視線突然有點模糊。
如今,每憶及擔任教官十年的點點滴滴,那張卡片猶如學生頒發的忠勤勳章,而那行字更令我深深感動。
【2008/01/04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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