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於戲
◎張輝誠
老人家平居無事消閒,靜則愛聽聽廣播、看看電視;動則喜散散步、甩甩身子,偶爾七嘴八舌聚在樹蔭下說長道短,要不就攜老扶幼上傳統市場討價還價。我阿母自然也愛極這些,不過那是她和老人家們的共同活動,要是輪到我帶她出去玩耍,她可一點兒不樂好此道,總嫌太過老氣,反倒淨愛玩些刺激的遊戲。
所謂刺激云云,自然不是年輕人口中的雲霄飛車、自由落體、三百六十度翻滾之類的驚險遊戲,別說像我阿母那種年近古稀又毫不免俗地懷抱諸多老人病的長者,連我這種身強體壯的少年仔逐回坐下來也是腿軟厲害,日甚一日,要讓老人家不小心坐上去了,難保呼吸還會順暢、心臟還能撲通,這就不叫刺激,而是送命。通常老人家這點智慧都還清明充足,絕不輕易以身試險,單看我阿母和我到六福村去,途經美國大西部發現從空而降的大怒神和在半空中翻滾的飛天神鷹,我阿母瞪直了眼,波浪著頭:「我爸我母,別人不要命,咱們要顧性命才巧。」然後我們兩個就去旋轉咖啡杯旁找乏人問津無人排隊的小小的摩天蓬車,小心翼翼地擠在裡頭像逃避過一場災難似地享受樂園的歡樂。
一點點體貼的心意
會讓我阿母樂此不疲的只是一台台小機器。有一回,我們母子倆又逛到士林夜市,照例吃了花枝羹、大餅包小餅和蚵仔煎,摸了摸待售的小貓小狗,興致盎然地隨意瞧賞,意外踅進「都會叢林」的地下一樓,只聞轟隆樂聲此起彼伏、充塞耳際,我阿母和我在一群年輕人的笑鬧聲中,曲曲折折尋找縫隙穿梭前進,跳舞機、格鬥機、賽車、射擊等電玩排滿整個地下室,我阿母目不識丁,要玩電玩有一定難度,尋尋覓覓之後,遂找了一架賽馬機,我和我阿母各跨一頭假馬,旁邊另有兩頭供他人驅馳,比賽開始,眾人必須手持韁繩,拉起馬頭前後搖晃,馬兒在螢幕裡才能銳不可擋、勇往向前,只見騎士們高彎脊項,腳踩馬鐙,前傾後仰,奮力馳騁,不一會兒便上氣不接下氣,我阿母在一旁邊搖邊笑邊喘,好不容易抵達終點,一下馬我阿母就說:「我會乎你害死!呵呵呵,險險喘死,呵呵呵。」等我阿母喘過氣來,我們已經來到另一台機器前,我阿母叫我投幣玩看看,沒想到這一玩日後就上了癮。
姑且讓我們稱這台機器為「飛碟機」。投幣後,膝蓋前孔洞會落下一枚扁圓形塑膠餅,取放至面前的平台上,音樂響起,我阿母和我各自拿起一個像大圓形印章的器具,隔著平台對面而立,平台上有一股風會讓塑膠餅自由遊走,我阿母覷妥乘風欺近的塑膠餅,奮力揮動手中的大印章,鏗?一聲,急速朝我手邊下的縫隙攢來,好在我眼明手快,擋了下來,順勢又推了回去,電一般閃近了阿母手邊的縫隙裡頭,得分,一比零,我阿母忽然樂起來,低下身子拾取落在膝蓋邊的塑膠餅,重振精神,猛點著頭道:「啊好好好,這次參你拚輸贏!」然後我阿母就在簡單的推擋之中得到無窮的歡樂。──當然,這裡頭還得有一點點體貼的心意才行。
老人家容易滿足
我阿母的兩個外孫女就不懂這種體貼。偶爾她們會從台中來台北度假,免不了又是陪我阿母到處吃喝玩樂,家附近的動物園zoo mall二樓恰巧也有一台飛碟機,我阿母瞧見了便興高采烈地叫我趕緊換錢,我因常玩,遂叫姪女陪外婆一道玩,只是小孩機伶,哪是老人笨手慢腳所能趕上,只見我阿母自家城池頻頻被攻陷、一再失分,臉色也就益發沉重,最後居然不想玩了。我一看情況不對,趕緊接手,讓阿母攻得一分之後,她老人家臉色才逐漸由蒼白轉為紅潤,原先下陷的嘴角也逐漸有了笑容。當然,這種放水不能一面倒,否則我阿母就會說:「你那這哩沒路用,再來!再來!」經由不斷實驗證明:攻一回,放水三回,讓比賽有來有往有得有失,才是保持我阿母旺盛企圖心的最好狀況。小孩子哪懂得這番道理,一味搶攻奪贏,早壞了敬老尊賢的美德。只見我阿母從我手中頻頻達陣,樂不可支,推擋間又攻得一分,她老人家暢不可抒,仰首縱聲大笑不止,忽然一股腦兒往後傾倒,倒在平台後面不見人影,我和大姊、外孫女大吃一驚,迅雷趕到對面,以為發生什麼樂極生悲的事兒,只見我阿母倒在地上,雙手抱著肚子大笑不停:「呵呵呵,哈哈哈哈,呵呵呵,哈哈哈!」連話都說不出來,我和大姐趕緊把她攙扶起來,她還兀自上氣不接下氣笑個不停,──都說老人家容易滿足,看看我阿母,這話一點兒不假。
飛碟機固然是我阿母最愛,但除了享受老人家難得的刺激爭戰外,實無法提供多一層的深意,也因此當我阿母在景美夜市發現另外一款機器之後,隨即嗜愛成癮、流連忘返。
景美夜市的三分之二段處,原先有一攤位專販仿冒運動名牌衣褲,我阿母也不知所謂名牌云云,貪了便宜好看,曾幫我買了好些件T恤,我亦無所覺隨手從衣櫃取出穿上就到學校教書,課上到一半,有學生忽然舉手,「老師你衣服上的英文怎麼不是PUMA,而是 POMA」,待其他學生細察看出,個個捧腹絕倒幾欲殆斃,當時我還得故做正經解釋道:「這可是我阿母買的,媽媽的愛心最重要,管他是什麼MA!」後來這家攤商許是遭人檢舉,消失得無影無蹤,原先擁擠購物的店門改賣女用包包,遂門可羅雀起來,倒是斜對面原先擺些撈金魚的路牆邊店面,改置辦了二十多台小機械,一時吸引許多人蜂擁蟻聚,──而這便是日後我阿母另一個樂趣所繫。
表現慈愛的來源
起先我們玩的是左側的這十台小機器,投進十塊錢,會有十顆小鋼珠落在膝前的鋼盒,每回取一枚小鋼珠投入右上方的孔洞,台面上紅燈開始閃爍,咿咿啊啊,電子單音開始急速響起「天黑黑欲落雨,阿公仔持鋤頭欲墾芋……」,按下左手邊腰前的紅鈕,音樂停止,紅燈暫停,在台面上顯示得獎倍率,有二、四、六、八、十倍,一顆大彈珠會從困住的鐵枚落到跑道上,只消用右手拉下拉柄,放開,彈珠便向上衝去,向左大彎,落入密密麻麻的鐵釘陣中,東碰西撞,最終抵達一條條孔道中,若孔道前有紅燈亮著,便是中了彩,鋼珠會又從膝前鋼盒落下。說穿了,其實就是兒童版的柏青哥小鋼珠。我阿母玩起這個,倒也投入不深,只是經常五十元玩很久玩不完,已經快用完小鋼珠了,一會兒又中彩得了許多。
我阿母猛力拉著拉柄,一邊對自己打氣:「啊好,攏未著,和伊拚囉!」忽然驚覺右手邊另一排機器前已經坐滿小孩,後邊還擠滿小孩的父母親,我阿母回過頭來問我:「阿誠,那邊好像卡好玩,咱們那邊玩。」不料這麼一換,我阿母晚年生活居然找著了另一個大樂趣。
我阿母一看有兩個空位,急忙過去占位,回頭叫我過去時,半路閃出一個小孩做勢就要坐下來,我阿母趕緊用手壓住小板凳,說:「這是我兒的位。」小孩不管,一屁股坐了下來,兩個人就吵起來,是的,沒錯,一個老人家和一個三四歲的小孩當場吵了起來,我,和小孩的父母親及時出現化解了一場僵局,我告訴阿母說:「讓乎囡仔先玩啦!」我阿母還老大不情願,口中念念有詞,「那是先占到的呢!那是先占到的呢!」老人家,囡仔性,就是這樣。這款遊戲和原先的彈珠台同一模樣,只差在投入彈珠改成投一元硬幣,中彩原先吐出彈珠變成吐出一張張小票券。我阿母看見一張張吐出的票券,居然樂不可支,經常拍我的手:「你看!你看!又出來了兩張喔」、「喔!你真沒路用,得票得這呢少!」而這些票券最後可以累積起來,兌換綴掛牆上琳瑯滿目的兒童玩具,我們換了小遙控汽車和旋轉釣魚台,我阿母開心地說:「送乎你阿兄的那兩個兒子,我的金龜孫子。」
從此之後,會吐票券的彈珠台就不再只是一台彈珠台,而是會讓我阿母充滿刺激感的遊戲,更是她老人家表現祖母慈愛的來源,也於是她特地弄了兩個撲滿,一天到晚檢查我口袋的零錢,通通都要拿到撲滿去,等哪天存滿了,她就會嚷嚷著說:「阿誠!豬公滿囉,咱們禮拜六去夜市打電動吧!」
當然,這自然也是父親故去之後,我阿母真正最開心的一件事。●
自由時報-970107
++++++++++++++++++++++++++++++++++++++++++++++++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