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信息,也沒有止盡的聲音
◎簡隆全
聽見
我們一同臥在床上。他輕撫我的髮,以異常的冷靜和沉著,緩慢持續著,自髮根,沿著髮絲滑降,安置上導電的觸覺。像逗弄似地,他隨口胡亂哼著歌。我半瞇上眼細心品嘗著,一手抱住他的肩膀,將他摟向前來,輕聲說:「安靜點——看我們可以聽見什麼?」
我們保持沉默,凝神偵查各種聲音。由於是驟然靜了下來,連呼吸都無法自然了。在屏氣和喘息之間,吃力地調節著。首先輕振耳膜的是法蘭絨毛衣和棉被的希索摩擦聲,接著明晰可辨而又持續不斷的是遠處的車聲──有些駛進巷口,有些則遠些,像洞口的風聲。車燈從窗葉縫隙往上折射出來,一種暴力的銳氣和震動,強勁地將光束打上天花板,一時波光粼粼。車向右駛去,光影便向左上方橫掃過來,一路閃動直至左壁的盡頭。在天花板上畫出一道斜線,線條極模糊,有的飄邈如煙霧,有的則細長呈薄且透明的片狀,迅捷響亮如一記巴掌。
接著,我們蒐集到幾聲狗吠,夜風的低沉呼嘯,樓下的步行聲,還有一些不明的嘶嘶聲……接著又是一輛車駛過。
巷道裡,夜行的車開得極慢,聲音柔軟蓬鬆,如水波的輕蕩,棉絮的滑觸聲。他告訴我,以前住在柏克萊時,寄居的宿舍門前正對著馬路,幾分鐘就有一班公車經過。公車的聲音特別吵,和一般的小型車不同,一開始總是不勝其擾,為這理由還幾番起意要搬離,終因租金預算問題才不得已打消此念頭。但是,這麼住定了下來,聽著聽著,有一個夜晚,竟覺得那聲音宛如海浪的翻湧,嘩嘩來去,去時還帶著餘響,如退潮時水紋爬梳、滲透入沙灘的聲音。之後就一直當自己是住在海邊,也就再也不以為苦了。
耳朵
相當長的一段靜默。我們各自回味這難得的無名時光。由於我的左耳聽力受損,平常要接收來自左方的訊息,總是格外吃力,但如今在靜謐中,當右耳已無法發揮它一貫靈敏的偵尋功能時,左耳反而清晰地辨識出一系列迴繞於耳內,綿長而深遠的沙沙聲。這使我發現,原來一向阻隔我的聽力的,竟是這些細碎如電波的聲音,而不是靜寂。它分散了我聽覺的注意力,成為伴隨我左右,所有聲音的背景、合奏或干擾者,我一直似乎都略有所感,卻又不曾側耳聆聽過它,如今它在寂靜中喧賓奪主,一時我還不知如何面對。「你聽!」於是我對他說:「你仔細聽──那是蟲聲,還是樹葉聲?那沙沙的聲音你聽見了嗎?……還是那只是空間的聲音?」
那樣熟悉,卻又似乎不同尋常的聲音。自耳膜深處傳出,不太真切,幾乎不太像是聲音。但不是聲音又是什麼呢?無法描述、模擬的聲音,說是沙沙聲,細聽起來又像是嗤嗤唏唏波動的聲音,極高的頻率,但並不尖銳,如密閉空間內,無法計數的極小氣泡、或光點爆破的聲響,複雜、紛亂、立體,卻又和諧。也像是視訊中斷時,瀰漫整個電視螢幕的沙點光譜:黑的點,白的點,灰的點,密密麻麻,此起彼落,布滿整個畫面,無邊無際。光點其實是快速地乍生乍滅著,然而又像是恆久不變似地。仔細往深處聽下去,連是否真聽見了什麼也不太能確定,像是聽力的幻覺,模糊、規律、密集而平和的幻覺,沒有起落,沒有信息,也沒有止盡的聲音,恍恍惚惚,針尖般閃爍。當眾聲喧譁時,它便甘於幕後隱匿,偶施侵擾之術;如今一切靜息,它才倏忽突顯出來,不安地躍上舞台中央。
「好多聲音……那是什麼?」他突然低聲問我。
「什麼?」
「你聽……有一種沙沙聲,說不上來的……不知道是什麼……樓下有人走動,像風吹過一樣。」
我沒有答話,因為我不知道他所指的,所描述的是什麼。過了許久,聽見他沉重而均勻的呼吸聲,我猜想他是睡著了,便轉過頭去,背著他側身躺著,腦中一片混亂,不知想些什麼。但由於思緒十分淺淡,而且不能專注,所以也不覺苦惱。突然間,他從背後伸出手來抱住我的肩膀,隔了一會才又問道:「最近怎麼了?不太快樂?」
我猛吃一驚,摸不著頭緒地回道:「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我再度陷入一陣沉默。窗外一群從酒吧出來的女孩唱著歌經過。
聲音
我忽然想起半年多以前,還在台灣的日子。一天早晨,一個記不清楚的假期,我和父親一同到離家不遠的苗圃去散步。他每天早起必外出健行,風雨無阻,沿途想想事情,活動筋骨,和所有經過的路人打招呼。端賴這活動,他和附近鄰居維繫數十年不墜的交情。當然,會固定出現的人多是有些年紀的了,有些隸屬晨起會,有些則和父親一樣總是單槍匹馬,就這樣一路打招呼,閒聊幾句,然後或快或慢,有人朝西有人向東,就各走各的,從不相約,也不客套牽絆,一路走到水源地,再繞進林間兜兜,雖未預定目的地,但事實上每次的路線也都相去不遠。
而我則是十幾年來不曾深入至此──雖然步行時間不過半小時左右──感覺上卻好像繞過海角天涯,又回到原點。然而回到的竟是時間的原點,初生的,童稚的階段,是最不可思議的遙遠。覺得既新鮮,又熟悉,好像在電影鏡頭中懷舊一般。沒想到這樣的景致就在身旁!雖不能說是意外,然而還是吃驚的,在愉悅中帶著傷感。
我記得那天,父親在臨溪的樹林間對我說:「你閉上眼睛,安靜聽聽看……你至少可以聽見二十種以上不同的聲響。」
說完,他往前走了幾步,閉上眼睛。頭略仰著,彷彿在凝神嗅聞些什麼,然而他在傾聽。他對我說話的口吻,有一種奇異的溫暖和生疏,就好像我是遠道而來的稀客。他牽起我的手,朝水源地的深處前進了幾步,像是聽見了什麼,專注而鄭重地斜傾著右耳。空氣中噴激的水氣宛如淡煙般柔軟地蒸騰,發出了極細微的聲響,一種空間在不斷膨脹、爆裂且再生的雜音。聽起來像水聲,其實似乎又不是。
我感覺到他的手。突然想起在不久之前,他還一直有牽我手過街的習慣。那樣粗糙的掌心,和年輕時因操作機器不慎而失去一根指節的手,緊緊拉住我,快速地左右張望,伺機而動。並隨時制止我毛躁地前進。幾輛車閃著刺眼的燈駛過,他伸出右掌,擋住車流,嚴肅而堅忍地向街道微笑致意,我們匆忙前行,終於穿越了馬路。
我曾經想過,他大概無法想像我一個人過街的模樣。其實我一向是夠小心了。
從握住的手心隱約傳達出的聲音,我彷彿又掉入那幾乎寸寸剝落光的記憶中。非常遙遠的,幾乎只有在夜裡聽見幾段台語歌謠時,才會引發的某種感觸,竟還那麼鮮活地回來了。藉由他的手,交付到我手上。在此刻,這些微妙的感觸,幾乎都能以某種飄忽的聲音來描摹,而且似乎也只能以聲音的形式來召喚、來複製。形體和顏色都過度明確,而氣味又太渺茫,只有聲音,在那一刻我發現,只有聲音才能暗示那曖昧的容量。
沉默
離開家有好一陣子了。即使是還住在家裡的那段時間,我也不再聽見那聲音。我一個人,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獨自擔負著巨大卻又抽象的祕密,那樣的恐懼和猜忌,將所有人都隔絕開來。我處於絕對靜默,卻又疑心「其實所有人都早已知悉」的反反覆覆中。我在沉默中發出朦朧的訊息,他們也在沉默中吃力地揣測。如此刻意保持曖昧狀態的默契,使彼此動盪不安,使祕密枝蔓叢生,也使我們存活了下來。我們欲言又止,傾聽沉默,傾聽沉默的苦惱和憤怒。壓迫自己去懷疑,去摒棄揣測得來的真相。我們耐著性子等待,等待那天終於來臨,終於驗證了自己全然的誤解,和片面的諒解。但那天還太遠,我們還說不出口,說出口的怕也只是殘破的謊言。
沒人發問,也無人回答。
這些年來,由於寂靜,我學會聽見原本不認為需要聽見的聲音,也由於過度凝神於細微的聲響,逐漸養成將現實衍生成幻境的習慣──所有聲音都脆弱得超乎想像,再怎樣明確堅實的聲音,都無法承受善於辨析的耳膜的考驗,仔細聽久了,所有聲音都要變得如真似幻,幾乎只能聽見自己的迴響,憑空的幻覺。
幾乎就要忘了這個世界。
我靜立在原地,闔上雙眼,放鬆四肢,嘗試啟動我聽覺的所有神經。我開始聽見,五月的微風揚過林梢的聲音,父親布鞋踩下軟泥的聲音;晨露從葉縫中溜過,眾鳥在枯枝上啁啾;松針滾落,羽翅拍擊;草縫中蟲獸蠕動,溪澗旁水石相激,瑩瑩琅琅,不絕於耳。然而我既無法辨識各種不同名目的聲響,甚至也失去全神貫注的能力──陽光在眼皮外流轉,逐漸加速,逐漸加速,忽張忽弛地迴旋著,幾乎使我漂浮、暈眩,跌入光影劇烈夢境中。
於是我便先睜開了眼,站在一旁靜靜端詳著父親。過了半晌,他才像忽然回過神似地,以緩慢而嚴肅的神情對我說:
「奇怪!今天聽不到那麼多種聲音……咦?有些聲音不見了,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少了些什麼,不過,沒關係,下次你來,再數給你聽……哪!你再仔細聽聽……」
於是,我又閉上雙眼,任憑聲音之浪一湧而上,將我淹沒……直到它終於又逐漸,如搖籃的韻律一般地,緩緩轉為希微……●
自由時報-97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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