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迷霧中,幽幽升起那樣一個女人,隔著距離,身影模糊如泛黃照片,青絲遮去半張臉。那模糊的半張臉,溼淋淋的,有種悽愴的感覺。水冷嗎?風寒嗎?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要在露天洗頭?……
秋涼了,一輛黑色賓士車在巴黎貝甜麵包店前停下,後座出來的是鄧太太。三十七歲的鄧太太在台灣時,同事喚她Penny吳,來到上海,交遊圈基本是鄧先生的生意圈,人稱鄧太太。
這好像又回到二、三十年前,左鄰右舍的媽媽們,都是某某太太。聽她如此感嘆,上海的朋友便說,此間不興稱人太太,除非是老一輩,像鄧太太這種年紀,遠一點的就尊稱吳女士,朋友一般就稱「小吳」。小吳?聽起來像什麼送貨員,而且是年輕小夥子,她這樣個一身名牌的貴太太,怎麼會是「小吳」?我們也可以喊妳Penny。上海朋友中不乏以英文名行走天下者。但是她婉言謝絕了。Penny屬於台灣那個她,精明幹練人脈廣通,隨意混用只會沖淡曾帶來的成就感和歸屬感。於是,她安於鄧太太的稱呼。這稱呼給她一種模糊的面目,有種距離,是稱呼者跟她之間,也是她跟這個稱呼之間。
鄧太太款款步進麵包店。這是上海頗受歡迎的連鎖麵包店,大蒜麵包做得很正宗。但是不巧,這一刻大蒜麵包都賣光了,店裡的小妹微笑著抱歉:再半個鐘頭會有新的大蒜麵包出爐。
鄧太太眉頭一皺,別的麵包也不買了,轉身出店。司機在座車外頭抽菸,沒想到太太這麼快就回來,扔了半截菸,連忙來開車門。鄧太太卻不想馬上回到車上。極度悶熱的夏天好容易過去了,整整三個月,把人當小籠湯包蒸。一場秋雨過後,天氣驟寒,她在家裡想著要出門,出了門卻沒什麼事。馬路另一頭有個水果攤,紅黃蘋果和黃白水梨,還有一串串叫馬奶子的碧綠葡萄,堆在三輪板車上,顏色著實好看。
「水梨怎麼賣?」
「十塊錢三斤。」
「十塊錢三斤?」鄧太太提高聲調,描畫入時的眉毛一挑,好像對這價格不滿意。
「很甜的,不甜不要錢。」
十塊錢三斤,鄧太太其實對這一點概念也沒。買菜都是幫傭阿姨去買,她只交代:選新鮮的上等貨色。剛開始,阿姨總是買一些葉片略黃或有斑點的蔬果,因為價格便宜,她再三強調不在乎那幾塊錢。但是當她自己站到了水果攤前,講價是一定要講的,要讓對方曉得,我不是不知道它值多少,買貴了是我心甘情願。她拋出了那樣一句話,對方沒有自動降價,這可能就是他們的一口價我們的不二價了。鄧太太覺得已經盡到責任,接過塑料袋,開始挑梨子。每個梨子都窩在網狀的保麗龍裡,多寶貝似的。挑了五、六個,女孩取出桿秤,在那裡左一點右一點移秤錘。鄧太太知道那其中也可能有貓膩,誰看得懂那把戲?小時候跟著外婆去買菜,也看過那玩意兒,原則是要能維持平衡,不往任何一端傾斜,但是小販總是在似乎要達到平衡之前就提早收場,嘴裡嚷著多給了多給了。
就在這時,鄧太太發現才半個月沒來,馬路這一頭已經拆得差不多了。上海到處都在蓋新樓,蓋新樓之前要拆舊房,老舊的公房或石庫門,整片整片地拆除。眼前這堵矮圍牆上,藍油漆寫著幾個大大的「拆」字,圍牆裡已是一片瓦礫,一台怪手掄起鐵鎚,往一間殘存的平房擂去,平房馴服地矮塌了一角,露出裡頭千絲萬縷的鋼筋。遠處,還有四五間平房矗立,不知是不肯搬遷的釘子戶,還是工人暫時的棲身地。這附近早就商業大樓林立,反照著日光方正排列的玻璃窗,幾何線條肌肉硬實的建築,讓這片老式里弄疲態盡露。鄧太太倒不嫌棄,那條條垂掛的衣衫、被頭、臘肉和鹹魚,點著燈泡賣雜貨的小店鋪,總讓她想到童年。
遠處老房前有個人影晃動,在這灰濛的初秋午後,一片斷垣殘壁之間,吸引了鄧太太百無聊賴的眼光。一個人,女人,彎腰在那裡做著什麼。她仔細再看,女人抬起身來,依舊垂頭,掛著一把青絲。在洗頭!鄧太太看懂了。那個女人在門前露天洗頭,一個小臉盆放在什麼架子上,從這裡看不清楚。鄧太太感到頭皮一陣涼,打了個哆嗦。
「哎喲,這麼冷的天,在外面洗頭!」鄧太太想到外婆。小時候外婆常告誡她頭髮洗了要馬上吹乾,不要「著頭風」。千萬別用冷水洗頭。例假來時,不要洗頭。坐月子期間,也不要……
賣水果的小姑娘,茫然看著她。
「我說,那裡有個人在洗頭,也不怕著涼。」
小姑娘這回聽懂了,這位太太不是在抱怨她偷斤減兩,她把水果遞上、零頭找了,眼睛看向路上其他可能的買主。車到所住的拿破崙玫瑰苑,鄧太太讓司機把車子停在小區的美容院前,「你準備去接先生吧,我自己回去。」這個小區生活機能健全,美容推拿足療一應俱全,還有一家超市。
下午三點多,美容院裡靜悄悄,門口一個小弟哈腰開了門:「歡迎光臨,剪頭髮?」
「洗頭。」
小弟領她到一張椅子前坐下。從面前的大鏡子可以看到,身後有幾個師傅癱在椅子裡打盹。她竟是唯一的客人。抬眼四顧,不見平日裡對她親切招呼的老闆,一定會端來的一杯熱茶,今天也省了。來替她洗頭的,也不是平日的五號小江或六號小劉,是個生面孔的年輕人,染一頭黃髮,瘦得像竹竿,眼睛沒睡飽似地瞇著。她感覺被怠慢了。
「要不要用,特級精油洗髮精?」慵懶的聲音。
「好吧。」
小弟對她爽快的回答有點吃驚,看了鏡中的她一眼。她心裡暗哼一聲:不就多十塊錢嘛!小弟的十指倒還靈巧,在她頭皮不輕不重不緩不急捏著,美容院裡靜悄悄,所有的人都睏著了,她能聽到的,只有頭髮上泡沫的生滅,能感受到的,只有頭皮上那令人放鬆的律動。她慢慢閉上眼睛,眼前浮現那個露天洗頭的女人。像在迷霧中,幽幽升起那樣一個女人,隔著距離,身影模糊如泛黃照片,青絲遮去半張臉。那模糊的半張臉,溼淋淋的,有種悽愴的感覺。水冷嗎?風寒嗎?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要在露天洗頭?外婆沒告訴過妳嗎?溼漉漉的頭髮,最易招風寒……
「小姐?」
「唔?」
「小姐,去沖水。」
小姐?這個小弟竟然不認得她是老主顧鄧太太?她尾隨小弟到後頭的沖洗部,躺到長椅上,緊緊抓住手提包。小弟開了水龍頭,水嘩嘩響著,卻一直不替她沖洗。然後,水聲止了。
「對不起,小姐,沒有熱水。」
「沒有熱水?」
「只有冷水。」
什麼意思?如果她不是一頭泡沫躺在那裡,她會跳起來凶狠狠瞪他。小弟喊人,有人到裡頭去查熱水器,腳步緩慢得令人著急。
「怎麼會沒有熱水?」
「去看了,你等等。」
美容院裡靜悄悄。正常的美容院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下午三點多,一個客人也沒,員工都在打盹,更不應該沒有熱水!她從未如此渴望熱水,冒出白煙讓頭皮發麻的那種熱水,充沛地溫柔地澆灌她的腦勺。時間過得很慢,躺在這裡,視線所及唯有天花板,她暴露出黃白的脖頸如待宰的羔羊。
「熱水器壞了。」仍是不急不慢的聲音。
「壞了?」
「要不,我用冷水很快替你沖一下……」
「不要!」
鄧太太的叫聲尖厲,美容院裡所有的人都醒了。幾個資深的員工跑來,有人認出躺在那裡一頭泡沫的鄧太太。
「鄧太太,鄧太太,你別急。」
「這麼冷的天,你們,你們怎麼可以讓我用冷水洗頭?怎麼可以?」鄧太太發出悲鳴。
「這實在是不得已,熱水器突然壞了,我們也沒辦法呀!」那個資深員工婉言勸解。
鄧太太臉色一凜,一字一句地說:「好了,不用再說,我絕不用冷水洗頭。你們用毛巾把我頭髮包好,我回家去洗。」
沒有人敢有異議。有人取來幾條毛巾,有人動手包裹,給鄧太太纏了一個印度阿三頭。她兩道眉毛被洗掉一半,臉色很難看。
鄧太太一路走,只覺得冷風絲絲從毛巾縫往頭殼裡鑽。回到家,連忙把頭髮沖淨、吹乾,坐在沙發上像打了場仗般疲累,頭一陣陣疼起來。不能為了省事就到小區美容院,上海理髮廳三步一家,真不需要受這種氣。
電話響了,是美容院老闆。他再三賠不是,說今天不巧出去了,竟出了這檔子事,那些員工憨兮兮,也不曉得用泡茶的開水兌一下替她沖乾淨。「鄧太太,您改天來,我給您免費護髮,不好意思啊!」
鄧太太頭疼難禁,嗯嗯胡亂應答,掛了電話,往沙發上一倒。剛洗過的青絲披散開來,遮去了半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