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輓歌
◎張錯
到療養院去看她時已知道情況不會太好,吉隆坡好友婉轉告訴我,一般從醫院轉入療養院,而又不做任何治療的病人都不是很樂觀。
但她見到我時無疑是樂觀而喜悅的。至少,有點像蘇格拉底脫掉鐐銬,那般哲學看待自己的快樂與痛苦。對一個長期患病的人來說,喜樂與哀痛,難分軒輊,沒有一邊地全面傾斜,但也不是全部平衡。喜樂相見之餘,常帶一種哀痛無奈。死生契闊,在餘生中,迢迢千里尚有緣相見,上天不可謂不厚,焉能不喜悅歡樂?但誰知道一轉身又會什麼無常?
然而執手相逢,卻無太多話題,也沒有任何將來的設想或期待。一切均基於現在,沒有現在,一切均是徒然。我們交談散漫,多在於追憶共同過往。前塵恍如一夢,今生陶醉,仍是夢中未醒的人事。彼此交換一些別後消息,一些舊友近況。知者多敘述,不知者多聆聽,很多相隔兩地的朋友,沒有音訊,慢慢就失去聯絡,最後湮沒無聞,也就無言。交談中似乎沒有一片是完整回憶,也不想費力去補綴零碎片段。
失去了的,永遠不會回來
三個月後一個深夜,自噩夢中驚醒,哀戚而哭,一如當年金銓托夢於我。翌日自電郵中收到她女兒來信,告知母親已在黃昏時刻安詳溘逝,幾乎是遽然發生而又無法抵擋的。知道那又是一種斷截,失去了的,永遠永遠不會回來。世間再沒有這麼一個人了,沒有現在,沒有將來,她只存在於過往。
開始明白已臻達一種傷逝年齡,別離多於重聚。第二天跟著又得悉一個舞蹈家逝世的消息,想起多年前和「越界」一起在大馬漫遊的日子。一個有才氣而美麗的女子,現今已成為世間曾經如此出現過的,永遠被人懷念而敬慕的:一個有才氣而美麗的女子。我把一些剪報找出來,希望藉舊日消息再拼湊出一幅歡樂地圖。時間凝止,一些可以被切開的片段:其中有一段蕉風椰雨的半島旅途,從吉隆坡直落南端柔佛,然後又一路浩蕩北上檳榔嶼。許多人自各地不約而同,有認識的,有不識的,如繁花季節裡追求花開花落繽紛的「花蹤」,相聚七天,彼此敬重,惺惺相惜。
那次路經怡保,因為她就居此,大家就在一間海南雞飯店裡再次相會,她自台畢業返大馬,在家鄉一間華文小學教書,在學校裡還負責養了一大群土雞,用來幫補學校開支。甚至可以追憶得更早,記憶鮮明,恍如昨日。1989年我回台客座,應王潤華之邀飛去新加坡大學參加一個活動,她特地自怡保前來相會。她和潤華同年同潤月生,所以名字都有一個潤字,兩人同時來台升學,在大學裡認識又是同來自馬來西亞,相對印證,更顯親切。
念情的人,常會在一種渴切與喜悅的驅使,企圖重會一些舊日朋友,捕捉舊日時光。我開始明白唐朝詩人飲酒意義,為何醉後分散,結無情遊。儘管相聚之後又再分散,分散之後又想相聚,有似醉而復醒,醒而再醉。這種看似毫無意義的努力,重複又再重複,有如一杯又一杯美酒,裝在苦杯而飲,分不出是悲哀還是喜樂。眾生有情,許多努力,許多無奈,看似毫無意義的希亟,就像爬在窗子的一隻蝸牛,緩慢朝屋頂上爬去,沒有一個明顯目的,爬行似乎就是它生命唯一,也是唯一的意義。
沒有答案的問題,由不得凡人去回答
她棄世後經常出現在我的追憶裡,竟也快有一年了。一晚夢迴,為她寫了一首輓詩,叫〈蝸牛輓歌〉:
一些用月份顯示的日子
幾乎可以預測或肯定:那必將來臨
無可避免有如聖餅聖血的祝福
將可預見。然而執手相逢
卻是無法相詢,無言以對──
說會活下去
那是人間一相情願
花開在春夜裡
永遠以為夜也無盡,春也依然。
囚居在日子裡,蜷伏如蝸牛
時間緩慢下來
卻無法停止時間。
神在窗內注視
蝸牛在窗外緩慢無奈爬攀
留下一抹涎沬
不知是生命裡的歡樂痕跡
抑是不甘心的長長淚痕?
她是基督徒,對死亡沒有恐懼。生死之間,等於一覺醒轉,又再重生。「一些用月份顯示的日子」,是指我那時已警覺到,將來的命運、重逢、或分手,就像每年聖子誕生或復活的宗教儀式,必將來臨,但都是以漫長月份來計算。瀕死者安慰存活者,說會活下去,那是一相情願的話,誰又不想活下去?但活、還是不活,像哈姆雷特,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由不得凡人去回答。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看似蝸慢,卻也絕情其快無比,一去不回,留也留不住,騙也騙不回。轉眼又已一年多,也就是說上面的稿子寫自一年以前,擱置很久,心緒纏繞,難以為繼。
也許遵從遺願,她女兒來信告知處理母親後事乾淨俐落,不留一片痕跡,連一塊墓碑也沒有,她們相信永生,並不畏懼走過死亡幽谷。塵世如逆旅,來時check in,走時check out。
沒有永遠的是,也沒有永遠的非
一年半後的初夏,我又藉另一次機緣重訪吉隆坡。不知為何在繁重的工作流程裡卻意興闌珊。那是一種淡淡哀愁與懷念,沒有太多痛苦或太大悲傷,但卻是揮之不去,輾轉復來的惆悵。明明知道一些不可挽留的事實,像生與死!死者已矣,生者戚戚!原來我每次來到這城市,雖是工作,似乎對她與我均已成一種期待的默契。她會不斷地追蹤一些《星洲日報》的報導,也許自我欣慰,也許詡於親友,也許回想過去台北種種,那些既已逝去又無去轉圜的舊事:
那是另一隻記憶的蝸牛
循著一些錯誤線索或觸覺
緩慢向前爬行
不知是升越或是沉淪
有一些熟悉的氣味牽引
不知是直覺抑或錯覺
好像攀臨最高點就可回顧。
然後她曾回顧或是能夠回顧什麼我不知道。男女有別,當年戰後嬰孩成長的青少年時代其實是滿拘謹的。主修新聞系的她,如果留在台北正值七、八○年代報業起飛時刻,應有一番作為。然而感情牽纏,非走不可,卻又心甘情願回到大馬蜷伏一生,無怨無悔了。世間之事自是如此,沒有一個永遠的是,也沒有一個永遠的非,永遠都在一些是是非非裡,一時肯定,一時否定。恍惚不定的心情,在恍惚不定的時光裡,不斷重複著那兩句詩內的蝸牛:
緩慢向前爬行
不知是升越或是沉淪
一直到我在療養院最後一次話別,臨走時藉西方禮儀和她半擁抱,親了她一下面頰,她才回復現實的一絲羞赧。已經是含飴弄孫的阿嬤了,依然拘謹如大學少女。想起《聊齋》龍女霞姑故事,內裡蘇州書生與龍女揮別,生不捨,「挽之而泣」,龍女告知勿憂,三十年後可再相會。生大驚,曰:「僕年三十矣,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顏復見?」龍女回答得真好,她說龍宮無白髮老叟,但世間眾生,「人生壽夭,不在容顏」,徒求駐顏,並無用處。
在短暫一秒鐘的親頰禮裡,我看到三十年前的她。依然那麼自信、果敢、及神采飛揚。
這次重返吉隆坡沒有找到她的女兒,也許已搬離舊址、也許換了工作或出外旅行,短暫的停留與工作時間的緊湊亦不容我有他想。儘管沒有留在世間痕跡譬如讓人掃墓之類的她,卻長相被我把她與這個城市連結在一起。我知道她不會、也不曾衰老過,見不見到也不再重要,她長在我念中。●
自由時報-97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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