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們以為,這位下凡的仙女不想走路了,就召喚河水漫溢而來,托舉著她,像送走魚兒那樣把她送走了……
梅朵拉姆和多吉來吧一樣逃離西寧城,回奔草原。先是坐公共汽車,然後又攔截運貨的卡車,到了青果阿媽草原,便有牧民借馬給她。她一路驅馳,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了西結古草原,同時也以最快的速度陷進了白蘭狼群的包圍圈。幸虧藏獒及時趕到,她損失了馬卻沒有損失掉自己。
梅朵拉姆來了,又走了。連一口水也沒喝就走了。走的時候她告別了永遠都依戀她的西結古藏獒,告別了又開始把她看作仙女的西結古牧民,也告別了看到她的父親。她走進了黃昏,走進了碉房山下牛羊聲聲的牧歸之景,最後走進了大水滔滔的野驢河,然後就消失了,到丈夫巴俄秋珠等待她的地方去了。
看到她走進河水的牧民們都不會認為她這是自殺,也不會認為這自殺的舉動裡,包含了她對丈夫的感情,包含了她對西結古草原的愧疚,更包含了她對丈夫打死岡日森格、打死那麼多西結古藏獒的贖罪——梅朵拉姆想用自己的死救贖愛人的靈魂。牧民們以為,這位下凡的仙女不想走路了,就召喚河水漫溢而來,托舉著她,像送走魚兒那樣把她送走了。
離別的日子到了。父親在寄宿學校上了最後一堂課,然後告訴學生:「放假啦,這是一個長長的長長的假,什麼時候回來呢?等你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回來,那時候你們就是老師啦。」孩子們以為漢扎西老師在說笑話,一個個都笑了,然後結伴而行,蹦蹦跳跳地走向了回家看望阿爸阿媽的草原小路。父親一如既往地送他們回家。「這是最後一次送你們了,菩薩保佑你們以後所有的日子。」父親在心裡默念著,轉身走回寄宿學校的時候,眼睛一直是濕潤的,滿胸腔都是酸楚。
第二天,父親騎馬來到了狼道峽口,他下馬解開了大黑馬的韁繩。他知道大黑馬就要老死了,那就讓牠死在故鄉的草原上吧,要是死在路途上,或者死在西寧城,那是淒慘而孤獨的,馬會悲傷,會流淚,悲傷的馬的靈魂是沒有力氣回到草原的,即使轉世,那也是城裡的畜生、遭受奴役的牲口。
父親把大黑馬趕走以後,就噗通一聲跪下了,向著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西結古草原,向著天天遙望著他的遠遠近近的雪山,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磕第一個頭的時候他說:「別了,藏獒,謝謝你們了,藏獒。」磕第二個頭的時候他說:「別了,牧民,謝謝你們了,牧民。」磕第三個頭的時候他說:「別了,草原,謝謝你們了,草原。」感恩和傷別共同主宰了父親的靈魂。
父親沉甸甸地站了起來,發現天空正翠藍,一道巨大的彩虹突然凌虛而起,五彩的祥光慈悲地籠罩著視野之中一切永恆的地物:青草、山巒、冰峰、雪谷。父親愣怔之下情不自禁地喜悅了,看到彩虹之根插入大地的時候,大地的歌舞在清風朗氣中已是翩翩有聲,看到彩虹之頂架過高天的時候,所有的雲彩都變成了卓瑪的衣裙、空行母的飄帶。他知道那是自己對草原的祝福,是他的心願變成了美好的預示:草原,我的青果阿媽草原,我的西結古草原啊,永遠都是彩虹的家鄉、吉祥的故土、幸福的源頭。
父親佇立了很久,直到彩虹消失,直到西天邊際隱隱地出現了一陣雷鳴和電閃。父親想起了那隻追逐雷電、撕咬雷電、試圖吞掉雷電而死的藏獒,那隻為了給主人報仇而和主人一樣被雷電殛殺的藏獒。牠的名字叫德吉彭措,德吉彭措是幸福圓滿的意思,幸福和圓滿追逐雷電而去了,雷電彷彿變成了幸福圓滿的象徵——哪裡有雷電,哪裡就會有幸福,有圓滿。
父親背著不重的行李,轉身走進了狼道峽口,沒走多遠,就吃驚地看到,鐵棒喇嘛藏扎西正在微笑,正在路邊等著他。藏扎西身邊,是一群藏獒。
藏扎西給父親帶來了送別的禮物,那是一公一母兩隻小藏獒。兩隻小藏獒是父親救下來的具有岡日森格血統和多吉來吧血統的藏獒的後代。藏扎西說:「我知道,沒有藏獒,就沒有你的生活,沒有你的心情,帶回去養著吧,牠們是你的一個紀念,當你想念西結古草原、想念我們的時候,就看看牠們。」父親堅決不要,這是何等珍貴的禮物,他怎麼能隨便接受呢:「不行啊,藏扎西,它們是藏巴拉索羅,是草原的希望,是未來的吉祥,我怎麼能把草原的希望帶走呢。」藏扎西指著身邊的一群藏獒,懇切地說:「希望還有,希望還有,這是多出來的,你就帶走吧。」
父親把兩隻小藏獒摟進了懷裡。
父親轉身走去。他高高地翹起下巴,眼光掃視天空,不敢低下來,他知道低下來就完了,就要和藏扎西身邊的那一群藏獒對視了。父親假裝沒看見牠們,假裝看見了不理睬牠們,假裝對牠們根本無所謂,假裝走的時候一點留戀、一點悲傷都沒有,嘴裡胡亂哼哼著,彷彿唱著高興的歌。
但是一切都躲不過藏獒們的眼睛,牠們對著父親的脊背,就能看到父親已是滿臉熱淚,看到父親心裡的悲酸早就是夏季雪山奔騰的融水了。牠們默默地跟在父親身後,一點聲音也沒有,連腳步聲、連哽咽聲、連彼此身體的摩擦聲都被牠們制止了。牠們一程一程地送啊送,一直送出了狼道峽。
父親沒有回頭,他吞嚥著眼淚始終沒有回頭。藏扎西停了下來,送別父親的所有藏獒都停了下來。不能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是別人的領地了。已經成為大藏獒的尼瑪和達娃控制不住地放聲痛哭,所有的藏獒都控制不住地放聲痛哭。
西結古草原的牧民們不相信父親就這樣走了,匆匆忙忙從黨項草原、礱寶澤草原、野驢河流域草原、白蘭草原來到了碉房山下、寄宿學校。他們趕來了最肥的羊、最壯的牛,牽來了最好的馬,這些都是送給父親的禮物。他們以為父親到了西寧城,還能騎著馬到處走動,還能趕著牛羊到處放牧。牧民們還帶來了最好的糌粑、最好的酥油、最好的奶皮子和潔白的哈達,把這些東西放在了寄宿學校的院子裡。他們相信即使父親走了,也會很快回來,拿走這些東西。因為這是他們的心,而漢扎西是最懂得藏民的心的。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父親的學生——畢業的和還沒有畢業的學生來到了學校,怎麼也不肯離去,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待著他們的漢扎西老師。這些心和藏獒一樣誠懇的牧民們,總覺得那個愛藏獒就像愛自己的眼睛一樣的父親,那個無數次挽救了藏獒的性命、和藏獒心心相印的父親,那個和牧民相濡以沫、生死與共的父親,那個在大草原的寄宿學校裡讓一屆又一屆的孩子學到了文化的父親,還會來,就會來。
還會來、就會來的父親卻再也沒有來。時間過去很久很久了,但很久很久的時間並不妨礙西結古草原的牧民對父親的懷念,他們對父親的感情表達給所有能見到的漢人。一旦有漢人來到西結古草原,他們就會敞開門戶,燒起奶茶,端上糌粑和手抓,就像對待父親那樣對待他們,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會說:「住下來吧,這裡就是你的家,就是你的家。」牧民們把漢扎西的故事變成了傳說,一代一代地傳了下來。直到今天,還在娓娓傳說,就像野驢河的水還在汩汩流淌一樣:「哦,讓我們說說漢扎西的故事吧。」遼闊而美麗的西結古草原,永遠流傳著藏獒與漢扎西的故事。 (下)
●本文選自即將於風雲時代出版的《藏獒3:完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