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種藏獒幾乎全體絕滅
儘管時至今日,諸如「愛,是能夠創造奇蹟的」之類宣示或信念,仍是許多文藝書寫、影視情節或舞台展演所常設定的題材;但對於現今多數成熟世故而精於算計的人們而言,這類老生常談大抵已激不起內心的迴盪。
對於正耽溺於意識形態或政治鬥爭的人們而言,所謂不離不棄、無怨無悔的愛,更猶如天方夜譚,既無助於他們拚選票、搏政權,當然不屑一顧,還要嗤之以鼻。
事實上,愛,有時也是脆弱的。
不要低估政客們挑激仇恨、製造對立、激揚鬥性、泯滅人性,所可能導致的鉅劫奇災。曾經在青藏高原上與牧民世世相守,以牠們對飼主、對土地永不移易的忠誠與摯愛,而儼然成為人類最貼心夥伴的喜瑪拉雅純種藏獒,便在這樣的浩劫奇災中幾乎遭到了全體絕種的噩運。
那是一個政治口號高唱入雲的時代,卻也是一個將人性與真情扭曲到慘不忍睹的時代。那個時代,距今不過四十年,人們記憶猶新,故而猶可歷歷如繪地傳述發生在那片無垠大地上的悲愁故事。而純種藏獒幾乎全體絕滅的故事,應是文化大革命製造的最大悲劇之一。
在以刻畫青藏高原上新一代獒王「岡日森格」、傳奇性戰獒「多吉來吧」,與畢生喜愛藏獒的「父親」如何結緣相守、生死相隨的故事——《藏獒》中,作者其實已預示了這個鉅劫奇災的到來,以及「岡日森格」、「多吉來吧」等純種藏獒的結局。然而,終究要到作者在《藏獒3:完結篇》中詳細演述這些如沸如焚的相關事蹟,人們才能真正感知到其中所蘊含的種種祕辛、神奇與愴烈。
藏獒的職責,本以保護飼主所牧養的牛羊牲畜為主;但千百年來,天生至情至性、不惜為情捨生的藏獒,已將牠們的情義延伸擴大到保護飼主全家大小,以及飼主所指定的草原、牧地、寺廟;只要為牠們所呵護的人畜或領地受到外來侵襲,牠們便會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即使流血犧牲、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在《藏獒2》中,作者抒寫西結古草原的藏獒群,在雪災的蹂躪下為了救援牧民與牛羊,是如何的盡心盡力,殫精竭慮;而在一批批狼群奔襲草原,要撲噬孩童與牲畜時,更是如何的捨生忘死,血染雪原。
但人禍往往比天災更具毀滅性。西結古草原上的藏獒群,克服過百年未遇的雪災,也因應過突如其來的狼災,雖然傷亡慘烈,仍能生生不息。
但是,文革一來,揭地掀天,原本和平相處的各草原族群,在政治派系的分立鬥爭下,紛紛被迫選邊站,而向來受到各族一致尊崇的寺院、經籍、活佛、喇嘛,則成為「破四舊」的鬥爭對象。於是,在人為的挑激與催逼下,藏獒互搏的痛史展開了它的冊頁。
深情重義的藏獒 是仇恨的受害者
為了捍衛飼主的安全與活佛的寺院,西結古草原的藏獒面對的不僅是來自其他各處草原的藏獒,因為率領那些外地藏獒到來逼宮的政治人物手上,更有隨時可以上膛開火的槍支。
藏獒,可以隻身與大熊、雪豹格鬥而毫不遜色,若論群戰,十隻成年藏獒足可匹敵數以百計的狼群;但血肉之軀畢竟不可能擋得住呼嘯而來的槍彈,藏獒的浩劫來臨了!
那些率領槍手與藏獒,從東結古草原、上下阿媽草原、多獮草原趕來包圍西結古牧民及其藏獒的首領與騎士,其實也只是被不同派系的政客唆使和利用的可憐人而已。政客以各種口號意圖煽起他們心中的「階級仇恨」,但牧民與牧民之間、草原與草原之間容或有些陳年宿怨,卻怎也不到非拚個你死我活的地步;而草原民族對藏傳佛教、活佛、寺廟、僧侶長期來的崇慕與篤信,也不是只憑暴力可以抹去的。
問題是:一旦政客們刻意將仇恨的種子撒下,深情重義的藏獒在各為其主的對立格局下,就勢必成為首當其衝的受害者。
挑激「階級仇恨」若還不足以驅使青藏各處族人摧毀寺院,否棄僧伽,則藉由人為地隔離與壓制愛情,來引發當事人的狂亂,再由狂亂的行為製造出對立、傷害與血腥殺戮的場景,從而使仇恨的種子迅速發芽、茁長,便成為文革的一大特色。
在這齣藏獒幾乎絕滅的悲劇中,最令人怵目驚心的是:最先悍然向西結古藏獒群開槍,後來更下令用十五桿叉子槍打死深受牧民喜愛的獒王「岡日森格」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在草原上與藏獒為伍、曾多次由藏獒救命的流浪兒巴俄秋珠;而他的戀人梅朵拉姆正是草原上最疼愛藏獒,一日不見藏獒就悵然若失的如花美女。巴俄秋珠能夠娶到梅朵拉姆,難道不是因為他以藏獒般對伴侶的摯愛與忠誠,終於感動了梅朵拉姆所致?
被草原各族美喻為「觀音菩薩,年年十八」的梅朵拉姆,在文革中被敵對派系冠上莫須有的罪名,挾持而去,巴俄秋珠為失去愛人而發狂。在他那單純而熾烈的頭腦中,以為可藉由搜尋出文革當權派所要的藏傳佛教寶物「藏巴拉索羅」,將之獻給所謂「北京的文殊菩薩」(即毛澤東),便可立下功勞,換回他的戀人梅朵拉姆。當他瘋狂地向藏獒群開槍掃射時,他豈不知道梅朵拉姆必將因眾多藏獒之死而心碎?
但他被政客鋪天蓋地煽動起來的「無明」所蒙蔽,竟鑄下噬臍莫及的大錯。他在遭到報應而中槍身亡時,還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我的梅朵拉姆啊!」然而,日後梅朵拉姆回到草原,在知悉獒王「岡日森格」竟是死在她的丈夫手下,而一眾與她相依為命的藏獒也都在這場浩劫中罹難時,她以入水自沉來為他的愚行贖罪,兼以救贖他的靈魂,幾乎可謂是必然的抉擇。她所表現的,正是她從與藏獒長期相依為命中所獲得的啟示:為護衛所愛而死,是生命的淨化,靈魂可以回歸草原。
象徵草原之愛的藏傳祕寶
另一個苦心培養殺手級魔獒來到西結古草原復仇的神祕可怕人物「勒格紅衛」,從名字就可嗅出其與文革紅衛兵之間的精神共通性。他的仇恨,是源於其初戀情人慘死,他一直認為是西結古的丹增活佛害死了他的戀人「明妃」。然而,隨著情節的進展,他發現自己錯怪了活佛,為爭奪「藏巴拉索羅」而大開殺戒更是愚昧至極。
當他以鋒利的格薩爾寶劍自戕,而將小藏獒尼瑪與達娃交還給「父親」時,他同樣在嘗試以贖罪的行動來追求生命的淨化,回歸藏獒所代表的真情與淳樸。
無論巴俄秋珠,或勒格紅衛,或率領槍手與藏獒來圍困西結古寺、勒逼丹增活佛的各派草原人馬,均一直以為傳說中的藏境祕寶「藏巴拉索羅」,即是當年揚威全西藏的格薩爾王所使用過的那把寶劍。但當丹增活佛以自焚涅盤的大仁大勇行徑,護衛了佛法的莊嚴與信仰的神聖,並向他們開示「藏巴拉索羅」乃是因時因地因人因事而顯現不同形象的「神變之物」時,他們全都目瞪口呆了。
因為,活佛以自焚涅盤所彰顯的至寶,不是利劍,而是象徵草原之愛的兩隻小藏獒:尼瑪與達娃。
在小藏獒清澈無邪的眼睛裡,世俗的紛擾、政治的操弄、文革的鬥爭、血腥的仇恨,都顯得是那樣的無聊和無謂。然而,正是這些紛擾、操弄、鬥爭、仇恨,竟使得古以來即無怨無悔地守護在牧民身邊的喜瑪拉雅純種藏獒群,鮮血灑遍青藏高原,幾乎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以英勇的拚搏、以睿智的領導、更以大無畏的冷靜赴死,捍衛了草原上萬千生靈的尊嚴,這是最後一代獒王岡日森格的風範。
為了回到自己認同的主人及親愛的伴侶身邊,寧可奔波一千二百公里,承受被追捕、被槍擊、被輾壓的苦痛,這是無敵戰獒多吉來吧的深情。牠在耗盡精血與心力後也溘然而逝。
為了保衛在草原上成長、就讀的學童,不讓來勢洶洶的狼群傷害、吞噬他們,被當地藏族牧民暱稱為「漢扎西」(即漢菩薩)的「父親」所餵養的藏獒,在一波又一波的天災人禍中幾乎全數罹難。難道,在活佛自焚涅盤也挽回不了的劫運中,青藏高原上的純種藏獒果真要全體絕滅嗎?
草原上最後的傳奇
文革浩劫的餘波,是草原上藏獒一批批罹患了不可抗拒的狗瘟。或許,人類在這塊土地上惡意種下的仇恨,竟是由天性深情重義的藏獒以牠們群體的生命來承受、來消解、來救贖吧!這些劫後餘生的藏獒,紛紛自行走到雪山巔峰、危崖深處,默默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令人鼻酸的是,牠們自行赴死的行動背後,其實還有另一層悲壯而神聖的深意;用作者的話來表述,即是藏獒知道自己殞亡後,窺伺在旁的狼群必將進襲草原牧民的領地,故而以自身的倒仆引得狼群來啃食,牠們是「用痛苦的離別,用生命的代價,履行了牠們保衛牛羊、忠於草原的天職。」
最後的純種藏獒群體,就這樣消失在雪山巔峰、危崖深處,可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連活佛啟示作為救贖希望的那兩隻小藏獒尼瑪與達娃,也因「漢扎西」在心碎神傷下離開草原而絕食相殉,印證了藏獒對有情的飼主永遠不離不棄的傳說。
然而,弔詭的是,在由政客們以刻意煽起仇恨的手段製造了無邊浩劫之後,上天終究還是為遼闊而美麗的草原留下了一線生機,也為至情至性、忠誠重義的純種藏獒留下了一脈血裔。
當草原牧民風塵僕僕地趕來,將具有岡日森格、多吉來吧血緣的孑遺小藏獒致送給回到都市生活、但終因思念藏獒而惘然若失的「父親」之時,人們頓時憬悟到:活佛的涅盤,畢竟還是觸動了草原上牧民內心深處原有的淳樸善性,至於作為救贖希望的小藏獒則不必執著其為尼瑪與達娃,而可以是任何一隻與人類忠誠相守、真情相對的藏獒。
不過,那樣的純種藏獒只有生存在天蒼蒼、野茫茫的雪山與高原上,牠們的靈性才會煥發,生命才會精采。把牠們強行遷移到都市近郊來交配繁殖,當作寵物來買賣與對待,牠們就不再是草原的奇蹟、救贖的希望。
作為草原上最後的傳奇,作為活佛座前神祕的見證,藏獒與「漢扎西」的故事,將一代又一代的流傳下去。然而,孑遺的喜瑪拉雅藏獒,將只能奔躍在雪山聳峙、草原遼闊的大自然之鄉!
愛,有時確是很脆弱的;不過,關於愛的傳奇,關於藏獒的傳奇,終可望在現代人久已鈍化的心靈底層,觸發並維繫些微尚堪察覺的溫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