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玉蘭
|
因工殤而裝著義肢的花販身影。攝於2004年10月,林口。 |
|
有時花販為了保有充分的睡眠時間,會將大門鎖鑰交給熟識的批發商,直接將成袋的玉蘭花擺放在約定的地點後逕自離去。攝於2004年7月,台北。 |
|
白天的玉蘭花園是孩童們嬉戲釋放精力的廣場,一旦夜幕低垂,採收玉蘭的重頭戲即將登場。攝於2006年9月,屏東。 |
|
象牙色的玉蘭花瓣,於頭燈的映照下散發出柔白的光暈,在夜幕裡顯得格外醒目。攝於2001年3月,屏東。 |
文.攝影◎沈昭良
車子停在辛亥路與復興南路口人行道前等紅燈,習慣性地望向窗外行道樹旁的狹窄分隔島。今天沒有看到賣玉蘭花老婦人瘦小的身影。因為下雨天沒有出門?還是已經收工回家休息?縮回已經掏開皮夾準備取出零錢的右手,紅燈變換成綠燈,只好踩上油門,帶著些微的納悶駛離這個熟悉的路口。
像我一樣,在開車經過熱鬧路口、上下快速道路、交流道或高架橋之際,會搖下車窗隨手向路邊販賣玉蘭花的小販,買一、兩串玉蘭花的開車族,不在少數,有人喜愛玉蘭花的純白潔淨與淡淡幽香;有人不忍花販風吹日曬雨淋的辛苦身影;也有一些人懷念兒時在家鄉庭院那株玉蘭花樹下,發生的種種舊時記憶,藉由兩三朵玉蘭花串,短暫重回一去不返的那個樸實的年代,如同我的心情。
珍貴花蕊,暗夜綻放生命熱能
被譽為台灣第一才子的呂赫若,曾在其小說〈玉蘭花〉中,用玉蘭花的清香來隱喻台灣的傳統文化和深厚人情。數百年前從中國漂洋過海來到台灣的玉蘭花,被台灣人民張開雙臂誠心接納,成為台灣本土文化的重要象徵。
玉蘭花性喜溫暖濕潤、陽光充足的環境,生育的適溫約為攝氏15至25度間,耐寒性強。台灣的玉蘭花苗圃主要集中於彰化田尾及永靖,早期中南部花農量產及私人栽種興盛,苗圃面積廣大,如今隨著都會地區花量需求降低、花農控制產量,苗圃總面積已大不如前。
1995年屏東鹽埔成功改良玉蘭花品種後,雖然新品種的花朵更大、香氣更濃,然而目前仍未能克服四季產量不均的問題,加上若採收過剩未能迅速處理,採摘下的玉蘭花易因保鮮處理不周及長程耗時運送,加速花瓣褐化。因此,即便夏日盛產期,花農也只能依照北部批發商所指定的斤兩數採收,剩餘的只好任其綻放於枝頭,或於隔天日間先行摘除。至於冬天時節玉蘭花量銳減,花農則以香味較為濃郁的夜來香替代,暫解市場之荒。
而玉蘭花獨有的產銷體系通常不為外人所熟知。在主要產地屏東縣高樹、鹽埔一帶,不分寒暑,不分天晴雨落,每天天色將暗猶亮,多數農民結束白天辛勤工作即將歇息之際,另一群花農則蓄勢待發,行將開始一天的採收。
開花期間,當地花農每天晚上必須將初開的玉蘭花摘採完畢,再用冰柱降溫保鮮後,連夜用貨車運送到台北。採收玉蘭花的工作通常在太陽西下、氣溫降低後開始。太早摘離枝頭的玉蘭花會永遠錯失未來綻放幽香的機會;太晚,則將放任花兒們肆意耗放精力,離枝後的疲憊嬌軀恐將迅速凋零。
屏東縣高樹鄉夾處於荖濃溪、隘寮溪和大武山間,是全台灣產量最大、產期最長、栽植面積最廣的玉蘭花產地。由於採收面積遼闊,為求時效,除了花農本身,通常也會僱請一些外籍新娘和工讀生協助採收,他們熟練地背起籃框,套上長筒橡膠雨鞋,隨即進入逐漸轉為漆黑且夏日經常有蛇類出沒的田野。待各自抵達定位後,旋即扭亮頭燈,曠野間霎時交織出一道道光束,快速穿梭游移於層層枝葉花朵間,勾勒出暗夜裡旺盛的生命熱能。
經過約莫2、3個小時的採收工作,採花工人隨即將一簍簍的清香運往花農家中進行運送前的分裝作業。玉蘭花運抵後會先以清水清洗,然後分裝到各個大小不一的黑色塑膠桶中,在準備上車離家之前,桶裏還須放入長條狀的冰柱,以便在運送過程中以低溫抑制玉蘭花釋放乙烯的速度。乙烯是一種氣體荷爾蒙,是植物賴以生長或開花的刺激來源,然而過多的乙烯可能讓盛開的白色花瓣逐漸轉成褐色,因此必須倚靠低溫抑制,保持玉蘭花潔白淡雅的清麗之姿。
離鄉的花,在生活中與你相遇
入夜之後,位於台北的玉蘭花批發商家中也開始一天的忙碌,花販的訂花電話聲響此起彼落,他們一面忙著接聽訂單,一面確認斤兩總數,同時也與固定配合的屏東花農保持聯繫。約莫接近十一點,待一切就緒,方能利用鮮花北運的空檔稍事休息。
通常在凌晨兩點左右,從南部採收的新鮮玉蘭花,陸續抵達台北。在都會上班族的夜生活剛剛落幕之際,一群群賣花人卻才剛要展開一天辛勤的作息。在其中一處固定的運送地點:中山足球場附近,負責批發的男子精壯幹練,俐落地逐一將新鮮送抵的貨源,按照客戶前一天的預約,依序秤斤分裝。長達二十多年的經驗,讓他們在熟練的肢體動作中,搭配高效率的工作流程與精密計算的發送路線,同時技巧性地避開設有測速照相的路段,精確地完成分裝與發送工作。分裝妥當的玉蘭花則依照他們的路線分配,分別送往分散於大台北、桃園各地數十個定點或小販住所。
這些定點有的在燈火通明的24小時便利商店前,有的在馬路交會的明亮路口,也有一些在深居窄巷的小販家門口或樓梯間。飛馳的小貨車七彎八拐地在大道小巷間穿梭後,逐批將玉蘭花送到指定地點或小販手上。由於小販與這些送花的批發商,在經歷長年的合作後,建立不同於其他商業活動的信任關係,因此,有些希望多些睡眠時間的花販,則將大門鎖鑰交給負責配送的批發商,任由他們將花擺放在約定的位置。在清晨他們仍然沉睡於溫暖夢鄉之際,猶然裹著冷香晨露的玉蘭花,就這麼被靜悄悄地送達。送花人熟練安靜地開門、放花、關門、上車,過程俐落熟練,前後不過是數十秒的光景。伴隨送花人離去的身影,誘人的花香已悄悄漫入漆黑之中。
黎明以後,離開家鄉的玉蘭花在花販的手中,或用鐵線編連成串、成圈,或用盤子堆疊擺飾,隨後便用不同的姿態走進人們的生活。在行天宮外的忙碌走道上,虔誠的男男女女買來供奉神明,祈求身體平安或心境祥和;在市場、路口,路過的行人順手買來放置在外衣口袋或夾掛在皮包上,希望一串清香伴隨他們一天的愉悅心情。
而穿梭在車水馬龍的車陣中,或在馬路分隔島旁沿車兜售玉蘭花的小販,可能是所有開車族生活中最熟悉的經驗。不論是勞工階層的貨車司機,還是衣著時尚的都會男女,玉蘭花的潔白純淨與沁人清香,都一樣地擄獲他們的心。張愛玲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玉蘭花,她寫道,「從沒見過這樣邋里邋遢的花,像是一團廢紙拋在那裡。」如果不是因為寂寥是她當時心情的寫照,恐怕難免引來許多愛花人士物議。
花販人口,隨著失業率逐步攀升
雖然沒有精確的統計,台灣各地仰賴兜售玉蘭花謀生的小販總數為何,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這幾年隨著本地經濟景氣蕭條與失業率攀升,在街頭熱鬧路口或車陣間等待紅燈或人潮來到的花販人數似乎較過去增加許多。如果行車經過一些重要幹道,極可能每逢紅燈停下都會瞥見在車外兀然現身的不同身影,顯示這個行業「競爭」愈來愈激烈。這些花販中有身形佝僂的年長者,有正值青壯年的壯漢壯婦,也不乏年紀極輕的少年兒女。通常,中年婦女或妙齡女郎為避日曬,會用口罩、花布、斗笠把臉龐緊密地包裹起來,只露出外人無法看穿的雙眼;也有傷殘的男女,用他們殘缺的手臂或義肢,將成串的玉蘭花和零錢,小心翼翼地來回遞給車窗內的買主。
具有長年兜售玉蘭花經驗的小販,深諳這個特殊行業的道理,他們不疾不徐,精準地計算紅燈轉變成綠燈的時間,在一輛輛車外,隔著一段禮貌性的距離,用眼神探詢車內男女是否有購花的意願,唯恐帶給車主一絲壓迫的氣息。新進「入行」的花販便沒有這麼自在安祥了,他們不安且表情局促地緊貼在每一輛車窗外,有時因為無法猜測車主的心情,只好尷尬地等在車窗外半晌,直至汽車嘎然而去,也因此錯失其他車主可能買花的機會。
如同採訪過程中所結識的花販,許多玉蘭花販身上著實肩負著養家活口的重責大任。據一些花販轉述:在某某路口或某個捷運車站入口的花販,靠著十幾二十年來販售玉蘭花,已經拉拔幾個小孩念完大學教育,或是攢錢買房安置一家老小。在台灣各地,不知已有多少家庭因為玉蘭花而得以解決家庭生計問題。因此,儘管風吹日曬的辛苦不足為外人道,穿梭在路邊、車陣,甚至必須隨時面對警察開單取締的壓力,這個行業的人數卻不曾因此而稍減。
期待一直以那一抹抹潔白與淡淡清香,在枝葉間、街道上、車廂內、案桌前,兀自芳香的秀雅身影,能持續伴隨著情感,伴隨著記憶,伴隨著寺廟中的鏗然鐘響與裊裊清煙,禮敬神佛,妝點你我,柔軟台灣。●
自由時報-970131
++++++++++++++++++++++++++++++++++++++++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