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字人的一生啊寥寥數言道盡。鏡境的倒映和重疊,我於其上寫字。如字寫在大荒中。寫在河水上。寫在牆楹如有一隻隱形的手寫出神祕文字無人能識……
巫界1
颱風之後,天空變得非常高。雲堡一座一座,往西緩緩移動,彷彿神祇們在大遷徙,在那湛藍鏡境中。
鏡境映到我書桌整片玻璃墊內,重疊著墊下兩幅字。
一幅尺方絹巾,印一大字,花。墨色的花,古拙的花,骨子是碑體。有碑路,有帖路。帖路流盼可熟極而流就要回到碑,碑的澀。碑路雄健,樸厚。骨子是碑的花,卻形似敦煌壁畫裡那些吹樂飄舞的飛天射逸出裙袂。字的花,是世間全部、所有、一切一切花的抽象,意指,和符號。但我每一看它,皆驚喜如看見不是才吐苞若一紋藍寶石的菖蒲忽然在五月鯉魚旗給風吹得橫直的晴日裡綻開了。不是梵谷那種滿畫面許多焚開的鳶尾花,是幽獨一枝搖曳的藍菖蒲。絹上花字做為喪儀的答謝禮,書字人已幻入大化。
另一幅字,小字賦詩書字人自己的詩:「浪打千年心事違,還向早春惜春衣,我與始皇同望海,海中仙人笑是非。」
總總,事與願違,書字人的一生啊寥寥數言道盡。鏡境的倒映和重疊,我於其上寫字。
如字寫在大荒中。
寫在河水上。
寫在牆楹如有一隻隱形的手寫出神祕文字無人能識好惶悚那時候是巴比倫末代國王,豪宴作樂用聖殿餐器以此褻瀆以色列上帝。末了,流亡的希伯來少年但以理被帶到眾人前面,望了牆楹一眼即解碼:「彌尼,彌尼,提客勒,烏法珥新。」譯為地球文是:「神已數算你國的年日到此完畢。你被秤在天平裡,顯出你的虧欠。你國要分裂,歸為瑪代人和波斯人。」(但以理書第五章第廿五節。)
是故,字寫在羅塞達石上。
一份內容,以三種銘文刻於石碑。一種半遭遺忘美如頌神的埃及象形字,一種此象形字的俗體文,一種希臘文。石碑由石英硬岩、長石和雲母構成。那時,尼羅河一彎支流於羅塞達小村入地中海,小村疲憊單調像是這支法國遠征軍的寫照他們陷在沒有戰果看不見目標物亦不記得為什麼戰的長耗裡。「打擊英國,必須借道埃及。」阻斷英國的印度航路,拿破崙卻要求以知識之名拿下埃及。隨行學者超過一百又多半百,拿破崙年方二十九,憧憬埃及文明,他要把埃及的今日與昨日皆納為己有。
進埃及,崇拜著年紀相仿的亞歷山大,拿破崙要埃及人歡迎他像當年歡迎亞歷山大一樣視他為解放者。迥異於波斯人,亞歷山大禮敬埃及神祇,把埃及從尼羅河谷內陸式生活移至地中海岸看哪,亞歷山卓城建起來了。繁盛和犯罪的亞歷山卓,夜以作日炬焰燒枯了天又燒溫了海。 七十英尺 的燈塔以巨鏡加倍光線強度導船入港。希臘文聖經首次出版於此城由七十人合譯名之為七十士譯本。拿破崙頂著暴風雨朝此城去時,在船上吼叫粗俗的笑話,即興發布一道道命令:「不准掠奪財物……尊重清真寺就像尊重教堂……當心水井,可能有毒……」暴風雨止,亞歷山卓東方 八英里 處海岸,這批遠征軍,法國人,噤聲呆立,看著那海岸後面是空無一物空灰的沙漠。
遠征軍大敗而歸。
只有一樁,羅塞達小村,沿舊牆掘壕時掘出來一座黑石巨碑,立刻運至開羅拿破崙創設的埃及學士院,那批隨行學者在這裡癡醉迷亂於古物研究而另一批在路克索的卡納克神廟從事大規模發掘。石碑立刻拓印模鑄數版偷偷運返巴黎。拿破崙把自己的憧憬渲染到遠征軍每個人內心從最位尊的老學者到最年輕的擊鼓手,巨碑成了蒙昧戰事中唯一可見物,從那沙暴蔽日之昏黑裡透出輪廓的暈光。故而戰勝的英國人攔截住沉沉緩航於歸鄉途上的遠征軍船令交出羅塞達石碑載走時,法國人嚎啕大哭如喪考妣,如昔日以色列人丟失了他們的約櫃。
羅塞達石碑做為戰利品陳列到大英博物館,鎮館寶。碑上希臘文,將是解開兩種埃及文的重要線索。但要經過二十多年才因一個單詞破譯成功屏息的一刻,字從啞石般拓頁裡翩脫而起像蝴蝶飛出,搖搖晃晃,怔忡猶疑,看哪,古埃及醒來了。失語了一千五百年的古埃及醒來。(西元三四九年埃及象形字最末一次刻到廟牆,之後,一片寂然。)
石碑解密,那些棲息之鳥,瞪視之臉,盤捲之蛇,蘆葦之葉,可以組成跟它們形象完全無關的詞。錮咒打開,釋出的埃及熱及埃及學,輻散到巴黎世界博覽會再現埃及奢逸宮殿到韋瓦第歌劇《阿依達》到上上世紀末克林姆在維也納以古埃及女人做題的大壁畫到雪萊詩詠歎拉姆西斯二世巨像大半掩沒於黃沙之中。
到上世紀七○年代末開放觀光後島國人四出海洋,整個八○年代島國人竟也像當年希臘人尋找金羊毛般駕起葵螺船要尋至世界的盡頭,好天氣與順風,我們恰好是那波四出海洋人裡的一批,路經尼羅河啊尼羅河羅馬人說:「或尼羅河,或一無所有。」我們路經河上游阿斯旺水壩附近一處紅花崗岩採石場,一座始終沒完工的奧塞里斯巨雕在亂石堆裡躺了兩千年。有小孩在那裡兜售埃及藍珠串。大地和植物之神奧塞里斯,旱季時死去,然後復活於六月氾濫季來臨時。
「十二肘,捱飢餓。十三肘,量尚足。十四肘,真歡喜。十五肘,夠安全。十六肘,大豐收。十七肘,過大節。」
我們下到階底,手電筒照亮井壁現出測量水位的刻度那時,法老王用香料塗壁畢登船以權杖三擊舷,遂令推缺堤口。那時,希羅多德身歷其境他描述,埃及全部成了汪洋只有城鎮露出頗似愛琴海島嶼,船在氾濫區任意穿行,任何人從諾克拉提斯到孟斐斯,都可乘船貼著金字塔擦過。水將世界一切抹平,水退後拉繩者(土地測量員)得重新丈量世界,畫出界線。埃及人面對冥世審判,延續生前無休止的水權爭執和官司,除了自認沒有殺人放火沒有奸淫擄掠之外同等秤價的是,沒有築壩截水,沒有在氾濫季攔阻水。
埃及熱,時光迢迢,千里萬里,一直到我從大英博物館帶回來一塊黑鐵紙鎮,其上模鑄象形文字。羅塞達石碑,乃歌頌托勒密五世之碑文。托勒密,是最早被識出的象形字。飾以長方形框的名字好似金石印章,框內有獅子,有蘆葦葉,有摺疊布,有麵餅,有方塊,有不知如何可形容物,線條潔麗構圖好悅目,讀做「托勒密」。
黑鐵紙鎮置於重疊著玻璃墊下兩幅墨字的天空鏡境上,我不禁按那象形文字輕輕讀出,托、勒、密——
一種金屬搖鼓的迴音盪來,好悅耳。
那是一種樂器,女先知米利暗拿它唱歌跳舞偕婦女們歡慶逃離了埃及追兵走過紅海海中乾地。樂器,希伯來人叫它hatof,希臘人叫它sistra-so,埃及人叫它sesheshet那是仿樂器音的擬聲語。Sesheshet,那是紙莎草風拂過時的兮施施施聲從古代吹來吹開我寫字的五百字格子紙吹落一室……
托勒密,是的托勒密,意為、神顯現。
巫界2
那時,颱風把樹蘭整個吹到對鄰始終密閉的廊窗外,二樓我窗前遂空掉一大塊好像亞馬遜雨林又消失了一塊。而雨林裡每死去一名巫師,就像又燒掉了一部文庫。
兩年後,颱風把樹蘭吹回來。狂風掃雨過後的翌晨我醒來,驚呼不已以為置身於水底藻域中,是吹回來的樹蘭覆在我窗上整棵綠海把屋裡也染綠恍似水族箱。滴滴,滴滴……簡訊信號,蝴蝶鍵冷光藍螢幕:「經濟不景氣但人豈可不爭氣,只有超低利率0.2分才能化危機為轉機備支票、公司票,中信融資保障您洽83809700王曉珍小姐。」唉又是詐騙電話。
此刻哦不,那時。
我剛得到的一支方舟擱在窗台上,抱歉,諾基亞如果以中譯名詞出現的話在我眼前叫出的總是諾亞方舟,而非手機Nokia。手機擱在窗台,端正而慎重,於我陌生如隕石曾經劃過太空大氣層如今沉默坐那裡令人心生敬畏。
那是老友慶賀小輩學測晉入高中送的禮物亦家裡第一支手機。老友強烈暗示家裡人,再不用手機已非落不落伍問題(知道有人偏就不怕落伍),而是嚴重失禮。因此有了一支手機,不久便有了第二個人擁有第二支手機,待高中生換新手機時那支被汰擇掉的家裡第一支,再自然不過傳到我手上。妹妹幫我整理了電話號碼,刪除高中生的朋友同學據說少得可憐因這位寧愛昆蟲和騎馬的高中生幾乎不跟人聯絡。然後妹妹輸入一些我的朋友電話,同理,也少得可憐。手機所以只跟家裡人打。最常是我接獲小羊電話,呃,高中生從小常認自己是小羊隸屬於主人這種奇妙關係一直延續到長大想必老了也是。小羊手機:「主人,三隻攔路虎,快來餵餅乾。」不然便是小羊媽媽,跟著小羊亦喊主人放空手機讓我聽,廟前面的角頭貓大王怨聲載道直罵人,小羊媽媽:「趕快來餵餅乾。」我即扔開手邊在做的不論任何事,抓了茶罐裝之貓食料飛奔出門第一時間抵達現場。放學回家的小羊,拎提袋去咖啡館寫字的小羊媽媽,皆一臉巴結陪盡笑語也安撫不住訴餓(訴愛?)的貓們。
手機乃如此。我當它是隕石般尊敬又暗喜它亮起來時的冷光藍,好好安放它如其他所有放在我窗台上的絕世寶物。啊那些寶物、
一束金黃稻穗。
我的同業暨畏友(彼嚴厲批評我寫的每一篇字),因有長假一年,便在家旁耘起了水田。畏友與家小插秧的照片我們只看做是天倫玩耍,豔羨兩小孩野長得釉黝結實毫無麥當勞速食或營養過剩之虛肥浮胖,更服氣畏友有膽讓下一代野長,誰知水田真的長出米還秋收。畏友割下一把猶青芒穗寄來,誘使每隻貓嗅之即縮瞇了眼被那濃烈的芒青味衝到。畏友且種曼陀羅,耀白喇叭形大花每以為是百合可千萬莫拿來烹煮有劇毒。畏友數數曼陀羅花至少兩百朵戳滿一樹,花是草本但幅龐如灌木又高若小喬木,那樹下黑土,碩碩蝸牛滿地在交配。曼陀羅花葉種子皆可入藥,麻醉止痛,去濕熱鎮咳,催眠。據知(有木刻版畫佐證)古代採藥人,吹著號角採藥以蓋過曼陀羅被連根拔起時發出的銳叫聲。畏友字述〈論中體〉,我每想一字一字謄抄像抄經,像落霞蹤印著秋鶩——古代張恨水這樣寫:「落霞大清早買菜在胡同又遇江秋鶩,秋鶩走遠了,落霞追上來,見那皮鞋腳印深深印在雪裡,便試將自己的腳,補著那腳印,一個一個踏著,不知不覺,一步一個腳印踏了去。」(原來島國人士講爛掉沒人要再講的一步一腳印,典出此。)畏友大哉問:「道術為天下裂,中體不得不面臨解體,此後或魂飛魄散,還是以現代要素或法則重鑄中體?」
「當其所託的制度及生活形式消散後,生命的學問是否因失去了廣大共同體生命的託付遂體現為絕對的異化——神誕生了,在言說中。教主也誕生了,以學院為道場?那是文化遺民的最後戰場?」(一)
【2008/01/28 聯合報】@ http://ud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