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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愛的鼓勵 2訂閱站台

大俠正眼盯著我，我逃脫不了他的目光，總會在光顧完小蜜蜂瑪莉兄弟的電玩店，口袋空空的情況下來到大俠腳邊，看看上映中或預告片的海報、宣傳車，觀察進場、出場的大人們的表情，以示懺悔……

之一

如果說人生難免有些憾事，那進不了褒忠鄉的自成戲院看《小畢的故事》大概是我這輩子大憾事之一。

褒忠鄉位於雲林縣正中心，同台灣絕大多數經過也不會記得的鄉鎮一樣沒啥名氣可言，就像和朋友介紹這個我從小居住的地方時，總還得補充一下，是在北港之北、西螺以南云云。自成戲院就坐落在褒忠鄉大街上，比起大街上一間間蜂窩似的侷促二樓店面，自成戲院占地寬廣，四層樓高的圓弧波浪屋頂，從遠處一望彷彿就像俠客鶴立在雲嘉無邊無盡的平原之上。

自成大俠左手拎著菜市場，菜販肉屠吆喝其間，商賈婦人絡繹不絕，頓增市井煙塵之氣；右手抱著車站，台西客運的黃綠公車去來不已，別離銷魂，重逢喜樂，演盡人生悲歡離合。大俠正眼盯著我，我逃脫不了他的目光，總會在光顧完小蜜蜂瑪莉兄弟的電玩店，口袋空空的情況下來到大俠腳邊，看看上映中或預告片的海報、宣傳車，觀察進場、出場的大人們的表情，以示懺悔。

大俠肚子裡藏的是啥武功秘笈？我從未有機會得知。不過從平常清淡日子的美豔三級片海報看來，這位大俠著實是個愛好女色的風流劍客。

我彷彿也是愛好女色的。隔壁三年乙班新來的班導，是一個長髮又有氣質的年輕女老師，我經常假藉找同學流連在乙班窗口，只為了能偷看女老師一眼。乙班同學告訴我，星期六中午放學後，老師要帶全班去看電影《小畢的故事》，每個人都有優待，國小團體票價只要五塊，問我要不要去。

這還用說，當然要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點半，我忐忑不安地在大俠腳下徘徊，握著好不容易從阿母那裡求來的五塊錢，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乙班的同學都到了，女老師還不見蹤影。我中午沒回家吃飯，肚子咕嚕咕嚕響著，一旁烤香腸的攤販車不斷傳來香味。剪票的小姐催促圍觀的我們：「電影要開始了，要看就趕快進場。」又有同學說：「老師肯定是不來了，大家要不要解散？」然後我就下了一個這輩子最大的錯誤決定，我用五塊錢換了一條香腸充飢。

然後呢？女老師及時出現，匆忙地領著三年乙班全部學生進入戲院。我沒有多餘的五塊，咬著只剩一半的香腸，失神兀立在剪票口前，就像自成大俠兀立在嘉南平原一樣。

之二

香腸的滋味竟如此酸苦。剪票口的小姐百無聊賴地嚼著口香糖，數算票根，我望著往上延伸的水泥樓階發了好一陣子呆，想像同學和漂亮的女老師正在裡頭安穩看電影的模樣，想累了就到公布欄前，盯著《小畢的故事》幾十張大小不一的劇情照片，想像劇情如何推展，幻想自己也坐在裡頭觀賞著。

興許是精誠感動天，不曉得過了多久，剪票小姐起身上樓，問我想看嗎，我興奮地點頭喊要，忐忑不安地緊隨其後，小姐揭開黑帷幕讓我站在樓梯口邊，我趕緊捕獵銀幕，銀幕上的小畢已經長大成人，一身軍裝，在咖啡店裡和以前同學聚會，女主角的旁白聲音突然響起，全劇卻待結束。不久，銀幕冒出字幕，走道亮燈，剪票小姐掀開樓梯黑幕準備清場，大量的光從我身後通道湧來，出場的人潮從我站立的樓梯口穿過，裡頭應該有女老師經過的，但因為某種惆悵，我居然沒法發覺。

《孫小毛歷險記》多少彌補了這份惆悵。那時節我剛升上小四，年輕女老師轉調他校，天大的相思都因分離而日漸稀薄了。只有自成戲院仍一如往常地坐北朝南，維持著俠士該有的低調，從它水泥塗面的建築外觀看來，實在很難發現它竟然是座戲院，不知情的人很可能誤以為穀倉。自成大俠之所以特別，在於方圓十五公里，鄰近五、六個鄉鎮之內，居然只有同樣偏僻的褒忠鄉有戲院，光這點就不能不讓我與有榮焉，深以為豪。於是，當玩伴發現一條從菜市場屋頂可以翻進戲院廁所小窗戶的捷徑，再堂而皇之地走出銀幕右側的廁所門入院觀看電影，我和大俠的感情便急速增進。《孫小毛歷險記》就是我免費觀賞的第一部電影。

我在自成戲院的黑天暗地中鬼混過一段時間，自然就習慣了廁所裡不斷傳來的尿騷味和天花板上飄下的霉臭味，還有坐久了身子骨會麻痺的硬木椅。至於禮拜三下午沒課時放的色情片，我們對畫面裡嗯嗯啊啊的興趣遠低於回頭偷看整場零星三五個老人目瞪口呆的神情。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有一天我們發現，廁所小窗戶被新安上鐵絲，再不得其門而入，就像之前說的，天大的相思都會因分離而日漸稀薄的，我和大俠也是。上了國中後，自成戲院因入不敷出終於停業，關門大吉，我當時在升學主義中愁雲打滾，無暇憑弔，沒空搭理。

十幾年後，我三十歲生日前一個月，意外在公共電視頻道看完《小畢的故事》，我不自覺想起往事，想起自成戲院，數十年如一日，往事滄桑如夢，只有自成戲院仍隱居在菜市場旁，既不重新開張，也不四處張揚，非常低調，就像一位大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