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查罪中心」果真來了電話,陳先生說他已根據戶政事務所丁小姐通報的資料查證清楚:妳的身分證在去年七月被一位叫作林明章的歹徒拿去玉山銀行開戶,作為洗錢的戶頭……
書房的窗台有幾盆花。橘色君子蘭已開過,肥厚的墨綠葉片一逕挺拔如劍。兩盆紫花翠蘆莉從四月開始綻放,每天二三十朵婉約款擺。四盆松葉牡丹最是多情,粉紅金黃百朵競豔,長年繽紛不絕。還有一盆綠底粉紅斑紋的彩葉芋則最嫵媚也最長壽,是二十年前參觀張大千紀念館撿回來的。以前所見的彩葉芋,大多是俗豔的暗紅底墨綠斑紋,那次見到一叢淡雅的青綠底,粉紅斑紋如蝴蝶羽翼透明閃亮,角落的垃圾堆中有粒已冒兩片葉的球根,喜孜孜撿回來種,十多年裡隨我搬了一次家並分株換盆多次,仍然生氣飽滿芳華不減。我在書桌前工作時,身旁就是這些生機盎然的花與葉,眼睛疲累之時即側過臉從它們身上獲取供養。
我的書桌是L形,面向書牆的一排較短,放著電腦印表機傳真機筆筒等用具,與窗台並列的一排則較長,堆疊著一落落資料和筆記。七月溽暑季節,一隻米黃色桌扇矗立資料堆中,呼呼轉動正在為我吹送另一種供養,使我免於悶熱浮躁。十年前改裝客廳陽台時我即放棄了冷氣,保留陽台和餐廳的窗子南北對望,太過悶熱時則以電扇讓涼風徐徐對話。書房的冷氣雖然保留著,近兩年夏天也常讓它靜止無聲。每天起床後,第一個儀式是敞開窗子,讓一縷縷穿過山巔溪谷陽光樹木花草的新鮮空氣鑽入肺脈,醒我的腦,淨我的心,振我的氣。陽光更烈之後,身上漸有汗水滲出,我才啟動那小小桌扇,讓它陪著我在電腦裡南北奔波。
那隻桌扇高不及一尺,直徑也僅十五公分,是二十多年前還住永和時在福和橋下傳統市場買的。賣電扇的攤販很年輕,臉上的汗水映著陽光,瘦瘦黑黑的蹲在路邊高喊著:「一百元,一百元,一隻一百元!」通常所見的電扇,大多頭大如臉盆,可以左右旋轉全家共享,還沒看過那樣適於孤獨者使用的小電扇呢。他接過一百元時不住的向我道謝,彷彿我做了一件善事。回到家後,很興奮的向孩子們展示那隻電扇;「好可愛,才一百元呢!」他們卻露出狐疑的表情說:「哎喲,那麼小,給誰吹啊?」我理直氣壯答道:「我自己吹啊。」
那隻「台灣華南鋁業公司」出品的「圓圓型桌扇」,此後就在書桌邊陪我看書寫稿,忽忽已經二十多年。雖然不是知名廠牌,塑膠蓋子也因氧化而脆裂,但是馬達和三片風扇始終完好無損。每當它賣力的為我送來款款涼風,想起一百元的小小電扇竟能歷經二十多年而力道未減,心裡就對那時大量興起的中小企業,以及蹲在路邊那瘦瘦黑黑的身影,充滿了綿綿的尊敬,愛,以及感動。
哦,就在我又沉浸於那尊敬,愛,以及感動的涼風之時,電話響了。
一聲,兩聲,三聲,關了電扇從書房走到客廳,正好是第七聲。瞄了一下客廳的鐘,九點三十五分;有誰這麼早打電話來呢?
「請問妳是李小姐嗎?我們這裡是戶政事務所,我姓丁。」一個尖細的女聲傳來有點急促的聲音。
「是的,有什麼事嗎?」
「哦,我們是電腦建檔課,正在檢查還有誰沒換新的身分證——」
「我今年三月就換過了呀——」
「但是我們發現妳的身分證好像有問題,現在電腦檔案裡有兩個同名同姓的登記。我現在打電話來,就是要再確認妳的個人資料——」
於是她仔細的逐一核對我的名字,身分證字號,戶籍地址。「奇怪,連身分證字號也一樣,」丁小姐喃喃說道:「她去年六月就換身分證了,妳今年三月才換,看起來好像是重複申請哦。」
「那就奇怪了,」我有點生氣的說:「如果是重複申請,我去辦理手續時承辦人員怎麼沒發現?」
「啊李小姐,這妳不能怪他們啦,」丁小姐溫柔的說:「因為櫃台作業和我們電腦建檔課是分開的,不過,妳的戶籍地址在北投區,她的在三重市,妳是不是有把妳的身分證借給別人辦理抵押貸款?」我說沒有。她說,那有沒有在大賣場之類的地方辦理會員卡?當然有啊,大賣場東西便宜嘛。「那說不定妳的資料被轉賣給歹徒了,如果歹徒以妳的資料去偽造身分證,再去向地下錢莊借錢,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我哦了一聲,一時不知如何接口。「李小姐妳不要焦急,」她繼續溫柔的說:「我會把妳的個案轉報給全國查罪中心,如果有問題,他們那邊會立刻和妳聯絡的……」
掛了電話回書房繼續寫稿。但是字有時僵在鍵盤裡,有時則句不成句,段不成段,腦袋和螢幕都在跑野馬的狀態。如果資料遭變賣,又被偽造身分證去地下錢莊借貸,那些人可都是黑道啊……
心神恍惚之際,「全國查罪中心」果真來了電話,陳先生說他已根據戶政事務所丁小姐通報的資料查證清楚:「妳的身分證在去年七月被一位叫作林明章的歹徒拿去玉山銀行開戶,作為洗錢的戶頭,去年十月底警方在台中市五權路破獲一個洗錢集團,起出一百張偽造的身分證,其中一張就是妳的,他們說是一張五萬元買的。不過妳放心,這些歹徒已經被起訴了。」
「哦──」既然已經被起訴,那就沒我的事了。
「不過李小姐,這個案子還沒有結案,檢察官還在追查,妳必須提供一些個人資料給檢察官,證明妳和那件案子確實無關。」
「哪一方面的資料呢?」我說。
「就是個人的財產資料,」他說:「我這裡有檢察官的執行命令,妳看了就明白了,妳家有傳真機嗎?」
五分鐘之後,一紙「台中地方法院行政凍結管收執行命令」最速件躺在傳真機裡;受文者是我的名字,說明主旨則有三項:
一.受凍結管收人因開立玉山銀行人頭帳戶,涉及非法洗錢一案。
二.本處九十六年度金執字第215852到215054號,受管收人涉及防治洗錢執行事件,受管收人應於主旨備齊所有財產資料(含土地、房屋、汽車、存款、投資、薪資所得等)接受調查說明財產狀況並予以凍結管收。
三.依據金融法第三十九條、第三項第三款、第六款及第七款之規定,經合法通知無正當理由而不到場,不為配合者本處將下令強制到案(含限制出境、發布通緝)並得向法院申請拘提管收。
末尾署名是主任檢察官汪文和、處長莊維國;最後並附一行小字:「相關單位:法務部金融犯罪調查科」。
剛剛看完,陳先生的電話又來了。他安慰我說,只要照規定提供資料,經檢察官查核屬實就可還我清白,不會有罪的。我說名下只有一幢房子,沒有土地、汽車、投資等等資料,他說:「那沒關係,最簡單的是提供銀行資料,越詳細對妳越有利,妳平常往來的銀行有幾家?」說到銀行等等和數字有關的事我就腦袋發昏,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他說:「妳不要焦急,把存摺拿出來看就一目了然了嘛。」我說必須找一找,請他把名字和電話留給我,等一下再回報給他。他朗聲答道:「我叫陳智民啦,但是電話不能說哦,前不久有個警察局的電話號碼外洩,結果被歹徒拿去利用,妳沒看到那個社會新聞嗎?這樣好了,我過半小時再打來給妳。」
那個不能外洩的電話似一道靈光,讓我霎時開了眼看到一齣戲正在空中演出。為了演得逼真,我專心的找出所有的銀行存摺仔細翻閱。大部分存摺其實已完成階段性任務,剪了角打了洞作廢,細讀那些加加減減的數字,倒也讓我回想了曾經努力過的心血和付出。
半小時後,陳先生要我把每本存摺的第一筆數字和最後一筆數字說清楚;「檢察官根據我們提供的資料加以比對,就知道妳有沒有在洗錢。」我念出的結存金額最多只有二千多元,他換了嚴肅的口氣質問道:「李小姐,妳是不是還隱藏著其他銀行的帳戶?這樣資料不實,檢察官是沒辦法幫妳證明清白的!」我坦然招認還有兩本存摺,但因兩年沒刷不知結存金額。他換了同情的語氣說:「哦,李小姐,妳真的很忙哦,那麼久沒去刷!但是這樣妳最後一筆數字就不準確了呀,而且,歹徒既然偽造了妳的身分證,說不定也會去盜領妳的存款哦,我建議妳趕快去刷一下比較安全。」
那時已近中午,我說如果出去刷存摺順便吃個飯要一個多小時才回來,他說沒關係,下午一點半過後再打來。
然而我沒有出去。
為了證實一齣戲尚在演出之中,我喝了一杯茶,打給那兩家很久沒刷的銀行。其中一家是我常以金融卡提款的薪資帳戶,銀行小姐與我核對最近提領的餘額,證實未遭盜領。另外那家是我以前的薪資帳戶,銀行小姐說因已超過一年沒有交易,早在一年前就被列為禁止戶,「必須妳本人帶存摺身分證圖章來才能辦解禁手續。」
然後我煮了一碗雜菜麵,慢條斯理配著報紙吃完。一點五十分,電話來了:「李大姐,我是智民啦,」他的語氣像老朋友一般親切,「妳去刷過回來了?」
「是啊,」我把被列入禁止戶的事告訴他。
「兩家都是禁止戶啊?」他的驚愕似在為我惋惜:「那妳應該辦解禁手續呀!」
我順著他的話說:「是啊,兩家都被禁了呀,剛才匆忙出去沒帶圖章,不能辦解禁手續呀。」「哦——那妳等一下還是要去辦啊,」他熱心的再一次建議:「不然妳怎樣向檢察官提供詳細的資料呢?」
我告訴他,等一下水電行的人要來修水管,修好說不定天黑了,所以,我大聲的說:「明天才能去辦!」
「智民」似乎被我的聲音驚醒了,從電話那頭傳來悵然的嘆息:「哦——!好好,那——,李大姐,再見!」
如果配合著「智民」說出兩本存摺的金額,下一步將會如何呢?但我已經疲憊而且厭倦,不想走到更尖銳的,得與失瞬間對立的下一步。演了三個多小時的戲,他一步步試圖欺詐我的金錢,我一步步試煉他的智慧,人性兩相拔河的結果,他一無所穫,我也浪費了一天之中最清明的寫作時光。
回到電腦前打開桌扇,想在涼風裡平靜心情再寫作,腦海裡浮起的卻是蹲在路邊賣電扇那個黑黑瘦瘦的年輕人身影。過了二十多年,那看似笨拙的勤勞堅忍的年輕人到哪裡去了?如今,有多少年輕人成了「智民」,每天藏在冷氣房裡演著試煉人性與貪慾的空中之戲?
戲碼已經中斷,在電腦之前,我仍陷於句不成句、段不成段,腦袋與螢幕都在跑野馬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