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
藍凌非 / 2008-02-14
老梅枝椏間許多褐麻雀蹦跳著,沒有一絲雪粉落下,天寒地凍。一個戴著桃紅絨帽,著桃紅襖的小女孩在樓下堆雪人。旁邊一個高點穿淡青色襖子的,大概是姐姐,正彎著腰幫鏟雪。謝依倚在窗前,隔著玻璃聽著她們隱約的笑聲,也不自覺露出微笑。
捧起桌上青花杯子,白開水溫熱地潤進謝依的喉嚨。現在她不喝茶。她不愛倒渣子,又不願髒了杯子。
從前她是喝茶的,喝完了雙胞胎姐姐謝夢會給她倒渣子、洗杯子。謝依喜歡看浸開的茶葉在杯中停停走走;喜歡和姐姐一起數,有幾根茶桿是漂的。相傳一根代表一個正在路上的客人,她倆總是頭碰頭擠在一起猜,誰會來。一根桿子沉下去,謝依就叫姐姐到門口去看,是不是真有客人進了家門。姐妹樂此不疲,一直到大,到謝夢先上大學,嬉笑依舊,只是,再是期盼心中的人來。
學生時代,謝依無憂無慮,每天像一只小鳥圍著姐姐轉,同學都說她是快樂天使。她就像一塊純潔的玉,就算有男孩喜歡她,人家都開不了口,怕褻瀆了她;何況還有理科班長姐姐謝夢,天天嚴肅著臉,像個護花使者跟在左右。謝夢是一朵帶刺的白薔薇,謝依就是散著淡淡甜香,奶白瓣、細玫紅絲勾邊的含笑了。
高三上學期,秋末,謝夢到鄉下寫生。她坐在梯田中一堆稻草垛下,極目遠眺。稻根又發了嫩綠新芽,田間許多株大木梓紅艷艷地點綴。一群小孩子爬上草堆頂,從上往下翻滾著、大笑著。謝夢索性收起畫夾,想起小時候和妹妹一起,用竹棍敲下木梓樹經霜的紅葉,一個葉柄套住一根葉柄,編成長條狀,學美人水袖迎風起舞。正出神,一雙小腳從上面狠狠砸在她伸著的小腿上。“卡嚓”一聲響,謝夢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小孩子先是嚇得不知所措,一個個都不出聲了。然後,一個小孩喊:“庭哥哥,庭哥哥快過來。”
劉庭就跑出來了:“大班長啊,不能動了?那壞了,斷了。你不要動了,我背你上公路、去醫院。沒事了,我爺爺家在這。不讓背你打算自己走哇?知道你是顧勤的了,不是特殊情況嗎?”
謝夢沒辦法,讓他背著,雖然痛還是狠狠捶了他兩下。儘管班上女生把他評成什麼“四大美男”,可有說不盡的花邊,這個男同學她可沒多少好印象。班上男生做的調皮搗蛋事,基本上都是他出的主意,可實施起來沒他的份。一個大男人,是膽小還是不敢作敢當?謝夢不喜歡。顧勤多好,溫文若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上大學都兩年了,大名在這些學弟學妹心中還是如雷貫耳。那年他高考完的那天晚上,他牽著她在大街上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星落、直到霧起,一點兒不累,沒說一句話,可謝夢心頭是暖暖的,像他的大手掌,也是暖暖的。顧勤從不會花言巧語,從沒說過喜歡她,她也沒對他說過,但是,她相信他也是明瞭的。謝夢現在目標就是考進他的大學。她想起了他,看著眼前的劉庭,感覺都順眼多了;痛也輕多了。
謝夢到醫院上夾板後,讓劉庭叫來了謝依。
後來一陣子上學,謝依用自行車推著謝夢,每次上那段嶺坡,劉庭會準時出現,幫她們聳過嶺。謝依總是臉紅紅,低著頭往前走,當著謝夢面沒和劉庭說過話。謝依聽姐姐說過他的事,知道姐姐不喜歡他。謝夢只是發現妹妹在家話少了,還以為她是用功準備高考呢。直到春天有一天晚自習,文班有人對她說,謝依沒來,謝夢才猛然發現班上劉庭位子也是空的。
謝依爸媽常年在外工作,家裡她就和姐姐一起,天塌了有姐姐頂著。可是自從謝依遇見了劉庭,一下子記住了他的笑容,竟然還有兩個大酒窩。她情願有事跟他說,情願天天跟他在一起,可是,她這事不敢對姐姐說,雖然顧勤哪怕來了半個字,姐姐都會送給她看。劉庭用自行車馱著她去郊遊,再大的坡都騎得上去;她對路邊柳條多望一眼,劉庭會摘下做個柳條帽子給她戴上。姐姐說劉庭花邊一大堆,可他只牽過她的手,從來不說奇怪的話,只會靜靜望著她,對她笑,露出對謝依來說那種致命的笑容。可能太帥了,人家忌妒,是非多,謝依是這樣想的。
高三下學期,那時春睡正濃,偌大校園靜悄悄地。操場邊大槐樹成簇白花中,蜜蜂嗡嗡地鬧著。謝依一個人站在樹底下,偶爾一片花瓣悠悠地飄在她黑髮上,悄無聲息地,就像冬天的雪花。那裡是看學校大門最佳位置,劉庭總是在鈴聲響起前出現在她的眼裡。他總是目不斜視,邁著長腿筆直地朝教室走去。那一刻他像風起時雲縫中灑下的陽光,照著謝依一陣燦爛。她不在乎他不知道,她只在乎自己那一瞬溫暖過,還將在樹影中續續溫暖著。
可也是奇怪的事,謝夢話不多,可同學們都知道她喜歡上兩屆的顧勤;謝依愛說愛笑,最近和劉庭熱絡著,除了姐姐卻沒一個人知道。“還是有娃娃的表情好。”謝夢在她的教室走廊柱子後望著妹妹,暗想著:可憐的傻妹妹又在那裡等,都怪自己,把那個劉庭引到她面前。
高考分數下來,謝夢如願以償,謝依和劉庭卻榜上無名。又出了一樁新鮮事,謝依同學蕭月知道謝依與劉庭關係不錯,暑假委託她送封求愛信給劉庭。信寫好了還沒來得及到謝依手,蕭月當老警的爸爸,利用多年刑征熟練手法,用繡花針刺開了信。結果罰蕭月在家跪地板,又奔到謝依家,審問謝依:“蕭月與劉庭到底什麼回事?”謝依說:“不曉得。”謝依本來就不知情,蕭月與劉庭都沒對她提起過這事,那信上寫了什麼她也沒見到。蕭月爸問不出所以然,氣急敗壞地走了,臨走打了個電話給也曾是同學的謝依爸,估計是告了一狀。謝依爸又在電話中把一向乖乖女的謝依訓了一頓:“怪不得考不好了,是不是和蕭月鬧爭風吃醋啊?……”。謝夢深感照顧妹妹失職,把剛從聚會上男生說的話又帶給了謝依:“劉庭昨半夜還去會了初戀情人呢。”謝依破天荒地大哭了。第二天朋友見到她的腫眼泡,問:“怎麼了?”她說:“哭的唄。”朋友們聽了哈哈大笑:“你也會哭?你有什麼事哭?騙人的吧?”
劉庭有時還跟著謝夢後面見謝依,可謝依不再看他一眼,就像這個人不存在。弄了幾次,劉庭也就不來了。謝依想他不過是寂寞時想與她玩玩,可是恨不起他,他從來沒說過愛她。她還是會想他,日記中寫滿了他的名字,夢裡佈滿他的人。每次要經過他家門口,早早就擔心遇見他,可又想見到;見到了又裝做沒見到,心慌慌,自行車輪飛一般轉過。
謝依就那樣走過了高中,上了大學。劉庭沒再補習。謝依最後一次見到心中的劉庭,她已上大三了。在街道一拐角,他正把一粒熟透的黑葡萄,送進身邊一大肚女子嘴裡。謝依明白生命中該走過的還是走過了,他再不會微笑地為她走來。儘管夢中他還會浮現在一團綠色前,再見也只是曾經熟悉的陌生人了。
謝夢情路亦不順暢,等到她認為與顧勤水到渠成,想與他直白地說時,他已另有了一女生。謝夢對謝依說:“實在不知道問題出在哪,是不是我太主觀了?不過,就算他以後結婚要是再離婚,再來找我,我還願嫁給他。”
謝夢畢業那年,和驢友結伴出遊,不小心滑下了山谷。在醫院急救時清醒了一會,對謝依說:“妹妹,現在對你說,你不會怪姐了,那年,劉庭總是找你,姐私下跟他說,爸很生氣罵了你,讓他要好自為之。”
謝夢說:“姐,那時年紀小,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去喜歡,也不知喜歡要說出來,也許,也許還是不會有結果的。你別說話,多休息。”
“妹妹,如果我要死了,你要幫我做件事。有一老實同學曾對顧勤說,百分百看見高三的我,和另一男生手牽手。我想那肯定是你了。我也剛知道不久。我要是死了,你要對顧勤說,我是清白的。還活著就算了,不說了。”
因傷勢過重,謝夢還是閉上她的美麗雙眼走了。
謝依畢業後,在父母工作的城市找了一份舒適的工作。她爸媽買了房子,要單獨給謝夢佈置一間。謝依怕他們睹物思人,說:“從小我和姐姐住一間的,還是在一起吧。”小時候,謝依個把月要鬧一次,把姐姐趕到客廳做作業,吵起來時她就想:什麼時候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沒有姐姐。現在房子真有了一間是自己的,也真的沒有了姐姐。謝依愛白色,謝夢愛黑色,她們共同都愛藍色。謝依的床現在是藍的,窗簾是藍的,風鈴是藍的,桌上喝水的青花杯子,是藍的,是謝夢領了第一個月工資,送給她的禮物。
顧勤後來也來過。謝依從傷痛中走出來時,已不想兌現對姐姐的許諾。隔著經年累月,已憶不起槐花當時的芬芳,只記得雪花般純白的畫片。槐花年年還會開,還會掛上薄薄的青果夾子。年少青澀的雲煙,只是偶爾投影在心田,它不會長久為誰留戀。她不再夢見劉庭。但天天夢見姐姐。她相信也會有那麼一天,她也不再會頻繁地夢見姐姐。
要等的那個人,是自己的那個人,不期待,不數茶梗,他還是會來的。
窗外,桃紅柳青的女孩們走了,鳥兒也走了,雪人翹著朝天椒做的紅鼻頭,獨對著大雪飛揚。看見雪人,謝夢總會輕聲呤頌:“必須有冬天的心靈/才能領略鬆樹的霜枝/枝頭白雪皚皚/一直那麼寒冷/且看紅松掛滿冰柱/在一月的陽光下”。謝依站在窗子後,接著背:“雪松那麼挺拔/不要想任何痛苦/在寒風中/在幾片樹葉的聲音裡”。
屋外雪花恣肆地飄灑,屋內藍色清幽地籠罩,格外的幽冷。在這樣絕冷的雪天,謝依拿出一撮茶葉,放進青花杯中。一柱裊裊熱氣中,茶葉又開始浮浮沉沉。
大衣鏡前,謝依端正了表情,鏡子裡面就是姐姐謝夢了。她舉起杯子,杯與杯子相碰,說:“喝茶……”
來源:新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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