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七點多,辛笛才騎自行車離開公司。天已經黑了,又下起了雨。下雨倒也不打緊,辛笛是喜歡雨天的,父母給他起了這個詩人的名字,他也有幾分詩人的情調。騎著車,打著傘,一個人在雨裡走也不賴,沒準兒還會有戴望舒老先生那樣的奇遇呢,只不過這是在夜裡有點不合宜。
辛笛不喜歡樓房,所以一直住在村子裡。從公司到家五里多路,中間要經過一座橋。那橋是文革前建起的發電站,橋上還有幾間破房子,多少年沒人管,門窗也沒了,屋頂也塌了下來,像個木乃伊樣的躺在那兒。過橋的時候,辛笛聽見了一陣女人的哭聲,不由心裡有點緊張。這種天氣誰在這裡哭?真是想什麼來什麼。橋上一個白色的影子在動,誰?辛笛開始害怕了,沒有回答,只有哭聲,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悲慘,辛笛不敢再往前走。這時剛好有閃電閃過,辛笛看清了,的確是一個女人,穿一身白衣,沒有打傘,在橋上邊走邊哭。辛笛稍稍放下緊繃著的心,推著自行車走過去。“姑娘,大晚上的在這裡哭什麼啊?”一邊問,心裡卻暗暗好笑,什麼年月了,頂多就是被男朋友甩了,至於嗎?那女子仍沒有回答,辛笛已走到她身邊,把自己的傘往她那邊移了移。藉著閃電的光,辛笛那看清那是一個大約二十出頭的女子,梳著兩條大辮子,穿一身白色的連衣裙。“謝謝”女子才發現有人來。辛笛聞到一陣帶著寒氣的香味。
“這麼晚了,怎麼一個人走?”
“我素來一個人習慣了。”又一個閃電,讓辛笛看清楚那女子的臉,長得還算清秀,眼睛大大的,只是臉色太蒼白了。
“下這麼大雨,你又沒帶傘,要淋出病來的。”
“我最喜歡雨天。”
“喜歡雨天也不能給自己添病啊,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吧。”辛笛還是有那麼點兒俠骨柔腸的,特別是對這楚楚可憐的女子。
“我家?我家……我家就在這裡,不用送的。”
“在這裡?”辛笛想,這附近自己住的村子算是近得了,也有二里多路啊。“別任性了,這麼晚不回家老人會擔心的。”
“沒騙你,我就住這裡,一直住在這裡。”那女子抬手指了指橋上的破房子。
“啊,你、你是……”辛笛手裡的傘跌下來,自行車也脫了手,嚇得坐在地上。藉著閃電的光卻看到那女子腳上穿著是一雙樣式很老的塑料涼鞋。
“是的,我是已死了很多年的人了?”那女子幽幽得說。辛笛坐在地上,想跑,可腿腳卻已不聽使喚。
“別害怕,我從不害人的。”那女子並沒有往前走的意思,只輕輕的用手撩了一下額前的劉海兒。辛笛仍坐在地上,沒敢出聲。
“你動不了的,剛才受了驚嚇,魂魄離了本元。一會兒就沒事的。”那女子說著,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真的不是活人?”辛笛還過神來,雖然害怕卻覺得事情有點離譜。他向來是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的。
“是的,我死了四十多年了。今天正是我的祭日,不過沒有人會祭奠我。”那女子恐怕是這四十年來沒說過話了,似乎也想找人說說話。她不再理會辛笛是不是害怕,自顧的說起來。
“落到今天這地步,我從不恨任何人。男生在感情上總是瞻前顧後的,我也沒理由要求他什麼。”女子話說的很平靜。辛笛輕輕的站起來,走到那女子身旁,他可能是暫時忘了自己在和誰說話吧。
“有些事別太認真了,自己會好過些。”
“那時代人們對這種事看的很重的。”女子歎了口氣,接著往下說,“就是這橋建成不久,我23歲,在這橋的北邊搞勘測,就住在這房子裡。他是我們隊裡的機械師,妻子在農村,有一個兩歲的兒子。他待我不錯,下雨天,我出去淋雨,他就跟出來拿傘給我遮著,我推開他的傘,他又遮上,我又推開,推煩了我就衝他喊。隊友們都笑我神經,他不笑,只是默默的收起傘,隨著我走。我喜歡看書,他就想辦法幫我找那些不容易流傳的手抄本來看。有一次隊友們捉住了一隻野兔,想燉了改善生活,我看那兔子怪可憐的主張放了,大家都不同意,我氣哭了,他居然跑到附近的村子裡弄來了一籃雞蛋,換下了那隻兔子。後來我才知道,那雞蛋是他用手錶換來的。”
“於是,你們就產生是感情是吧?”
“是的,感情。不過那時叫做姦情。”那女子說得還是那麼平靜,“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能理解我的人,我不希罕什麼革命的愛情,只要有一個懂我的男人就夠了。我也不想拆散他的家庭,只要他能在我看見的距離之內就行。”
“這種感情在那個時代……”憑自己從歷史書上獲得的那點知識,辛笛提出了疑問。
“是的,那個時代是不能容忍這種感情的。有一個週末,別人都回家了,我家遠就沒回去,他留下來陪我,給我做飯,為我生爐子。那天晚上,我就把自己給了他。第二天,他很恐慌,我倒是坦然。”
“那你何必選擇死呢?”
“事情終歸還是敗露了,有一回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被提早回來的隊友撞見了。你不會明白,那年代這樣的事情有多很嚴重,我們光著身子被綁在電線桿子上,周圍的村民都來看熱鬧,他的妻子也來了,打了我幾個耳光,港產片向我吐吐沫。他只低著頭,一言不發。後來他就離開了隊,帶著妻兒去了新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也不會再有人那麼理解我,何必再這樣無意義的活下去,我就給自己了一個結果。”
“那你……”辛笛還想問些什麼,那女子像是想起了什麼,打斷了他的話。
“謝謝你聽我說了這麼多,你已經能動了,回家吧,時間久了,我身上的陰氣會傷了你的。”說著,就像一陣輕煙樣的消散了。
那晚辛笛不知道怎麼回得家,半夜裡就開始發燒,重複的做著同一個夢,那女子拿著刀片帶著笑割向自己手腕,仔細看那女子又換成了自己的助理小麗。自己想上去阻攔,卻怎麼也走不到跟前。
天亮了,辛笛醒來,妻子正揣著熱騰騰的薑湯走進屋子,女兒就小手撫著他的額頭,眼睛紅紅的。他想起床,卻覺得頭很疼,只好打電話到公司請假。
“辛經理,還不來上班,人家都擔心死了。”電話那頭傳來甜甜的女聲,他慘然一笑,輕聲說“你還年輕呢,好好生活,珍惜自己。”
二
晚上,月光白慘慘的,辛笛又一次走過大橋。今天會不會再遇到她呢?一邊走心裡一邊想著。走上橋辛笛下意識的停下來,忽然有再見一見她的想法。他放下自行車,點了支煙,靠在橋欄杆上吸著。看看四周,並沒有什麼異樣,那些破房子裡也沒有動靜。走了麼,她不是一直都在這裡住麼?
“你在麼,出來啊!”辛笛向著破房子喊了一聲,沒有回答。
“在就出來吧,我想見見你。”隨著一陣唏唏簌簌的聲響,一個白色的影子從一間房子閃了出來,是那個女子,還是穿著那身白色連衣裙,只不過頭髮是散開的。
“你膽子夠大的,知道我是死去的人,還敢叫我出來。”那女子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你都說過你不害人了,我還怕什麼呢。”辛笛心裡還真沒有害怕。
“為什麼想見我?”
“……”辛笛遲疑了一下,還真說不清楚為什麼想見她,“嗯,想聽聽你的故事,那天你好像沒有講完。”
“聽我的故事,好啊,一生的故事的確不是幾句話能講完的。”那女子的臉上竟泛起喜色。
“我在想,如果你們的事沒有被人發現,會是什麼結果呢?”辛笛自己都奇怪,怎麼這麼問。
“結果?我沒想過,並沒有什麼結果吧。我知道,他不會拋下妻兒,和我結婚的。”那女子幽幽的說。
“你沒有對他提過要求?”
“沒有,不可能的事,何必提呢。當我陷入這種情感的時候就注定了,有一天算一天,不求結果。”
“我理解,那個年代,離婚是要有很大勇氣的,要面對周圍人的譴責和蔑視。”
“我不想讓他為難,和他在一起,我是快樂的,這就足夠了。”
“……”
辦公室裡,辛笛正在看一份策劃案,一杯咖啡放在他手邊,辛笛拿起,喝了一口,苦苦的,小麗瞭解他咖啡的習慣。辛笛抬起頭,見小麗正定定的看著自己,一句話也不說。兩隻美麗的大眼睛裡滿含著晶瑩的液體。小麗慢慢的繞過辦公桌,走到辛笛身邊,俯下身抱住辛笛的頭,把臉埋進辛笛的頭髮裡。辛笛沒有動,只聽見一陣低低的啜泣。“兩天沒見你,我都覺得好漫長,以為你離開了公司,再也不見我了。”小麗的哭聲由啜泣變成嗚咽。“這兩天我一直做噩夢,夢見你的妻子和女兒來找我,你的妻子見面就撲上來采我的頭髮,你女兒罵我是『壞女人』”。
一股冰冷的香氣傳過來,小麗站在辛笛的身邊,撫著橋欄望著辛笛。辛笛轉過身撫著小麗的長髮,看著小麗的大眼睛,一伸手把小麗擁進懷裡。
“小麗,你不後悔麼?”
“不,我不後悔,路是我自己選的。”
“可是,你還年輕啊,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完整的生活,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完整的生活?什麼是完整的生活?沒有你,我的生活什麼也不是。”
“你還年輕啊,生活裡有好多美好的東西在等著你,不必抓住這不完整的情感啊。”
“你不要再說了,……”小麗又哭了起來,緊緊的抱住辛笛。辛笛也抱緊小麗,他發現小麗在發抖,渾身冰涼,一股冷氣從後腰上傳過來,那是小麗的手。
“你怎麼……”辛笛突然想起聞到的香味不是小麗常用的香水。辛笛看看四周,心裡一驚。那女子把辛笛抱的更緊了,輕輕的說:“別放手,抱我一會兒好嗎?感覺像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一樣。”
辛笛沒有動,也沒有說話,輕輕的抱著那女子。
“我無助的時候,最喜歡他這樣的抱著我。”
“你,你……,你怎麼會有肉身呢?”辛笛撫著那女子的後背問。
“我都已經死了四十年了,怎麼也有點靈氣了。”說著鬆開抱著辛笛的手,向後退幾步,淡然一笑。
辛笛看著她,還是那身白色的連衣裙,還是那雙塑料涼鞋,披散著長髮,更顯得清秀了。那眼神正像今天小麗在辦公室裡看著自己的樣子。
“是不是害怕了?剛才你撫著橋欄沉思的神態挺像他的,忍不住想讓你抱著我。”那女子有些羞澀的說。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辛笛吟出這句詩,又想起小麗。
“是啊,四十年了,我看著多少人從這裡經過,卻從沒和他們說過話。知道麼,你那天給我打傘就讓我想起了他。”
“是麼。”辛笛想著,雨天、傘,和小麗不也是這麼認識的麼。
“四十年來,我一直想把這件事忘掉,做個快樂的遊魂,可我做不到。”
“是你不想忘吧,不然何不去投胎,喝下孟婆湯不就忘掉了。”
“也許吧。”那女子看了一眼辛笛,沒再說話。
三
辛笛無精打采的走在下班的路上,腦子裡昏昏沉沉的,只有腳在下意識的蹬車。唉,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情呢,禮拜五還好好的。今天一上班,發現小麗沒來,還當是她有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休息了,想打個電話問問,又覺得不方便就沒打,誰知下午就得知小麗出了車禍。禮拜天的時候,小麗一個人去逛街,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疾馳而過的汽車給剮倒了,當場昏了過去。幸運的是沒受太大的傷,只是頭上磕了個包,落個輕微腦振蕩。
下午去看小麗,聽她敘述事情的經過卻讓人覺得很異樣。平時過馬路的時候挺小心的她,那天不知怎麼了就迷迷糊糊的,好像產生了幻覺,覺得自己在長滿茉莉的花園裡遊蕩,遠處飛來一隻漂亮的鳳尾蝶,剛想上去捉它,就被汽車剮倒了。只是當時覺得應該撞得很重似得,沒想到有驚無險。
辛笛在路上返返復復的想,這件事裡究竟有什麼蹊蹺。自從有過大橋上的兩次經歷之後,他也不得不相信世間鬼神的存在了。正想著車一顛簸,他回過神兒來,發現已經上橋了。忽然間,眼睛被一雙手從後邊蒙住了,那手冰涼而又帶著一股幽香。他笑了,“想不到你也會開這種玩笑了。”一隻腳點地停下車子,那手也就放開了,他回過頭一看,那女子正帶著微笑倚著他自行車的後架站著。
“看來你今天情緒不錯啊。”接觸多了辛笛忘記了人鬼殊途的說法,坦然的和那女子說話。
“你卻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老遠就看出來了。”那女子臉上仍帶著一絲笑意。
“哦,我正想和你問問呢,這一代除了你是不是還有別的孤魂啊?”
“這個,哦,我知道你問得是什麼事情了。不過先不說這個好嗎,一會兒我會告訴你的,你陪我靜靜的待一會兒吧,過了今天你就見不到我了。”
辛笛一怔,沒有說話,只輕輕的點了點頭。那女子也沒有說話,慢慢的走到辛笛的身邊,挽住辛笛的手臂,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辛笛伸來手想攬住她,又縮了回來。就這樣沉默著,過了許久,那女子開始哼唱起一首歌來,辛笛仔細聽,才聽清楚是現在比較流行的《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那聲音幽遠而空靈。
那女子唱完,用手捋了一下頭髮,“今晚我就要離開這裡了,你會記得我麼?”
“會的,你是一個特別的人。”
“特別,嗯,好吧,我記住你這句話。”那女子的表情有些輕微的變化。
“可你為什麼要走呢,你不是在這裡已經待了四十年了麼?”
“輪迴啊,我雖是一個孤魂,也逃不脫輪迴的。”
“你到了轉世投胎的時候了?那是好事啊。”辛笛欣喜的說。
“是的,其實應該是在昨天,可是我錯過了。”
“那你……”一種明白了什麼又不願說出來的感覺襲上辛笛的心頭。
“好吧,我回答你剛才的那個問題,在那邊我們這種死法屬於凶死,要入另冊的,不管生前有沒有做過壞事,因為對生命缺乏足夠的敬畏而要受到懲罰,不能過奈何橋。除非有下一個凶死的人來替我。昨天鬼判告訴我時機到了,讓我去等待,說兩個人中必有一個。你知道這兩人都是誰麼?”那女子忽然停下來,望著辛笛。辛笛搖了搖頭。
“她們一個是你的妻子,一個是你的情人。”那女子在“情人”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哦,”辛笛吁出一口氣,“那你……”
“我先去等那個小麗,我見她時,她本已經中了索命的迷魂咒,自己就會往汽車上撞。就在她要走到街心的剎那,我看到了她那純淨的眼神,我不忍心,把她拉住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那你……”辛笛想起昨晚回家的時候,小女兒抱著他哭訴,說他不在家的時候,妻子突然臉色蒼白,渾身抽搐。妻子只是一笑,說是突然心口疼了一陣兒,一會兒就好了。
“是的,我又去了你家,進門的時候,你妻子已經著了道,鬼使給她用了蝕心咒,你的小女兒正大哭,哭得我又心軟了,就求鬼使解了咒。”
“那你怎麼辦呢?”辛笛上前握住那女子的手。
“我?有沒有替身我都到時間了,不能再投胎做人了,能變成動物或植物。”那女子說著,又笑了,用手輕捏了一下辛笛的手心。
“那你會投胎成什麼呢?”
“我會……”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異樣的琵琶聲,其中還雜有笛聲。那女子輕輕抖了一下,拉過辛笛的手,把一件小東西放在辛笛的掌心,就向那聲音飄了過去。那琵琶聲、笛聲就都沒有了。辛笛攤開手掌,發現那是一隻塑料制的蝴蝶發卡。
來源:新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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