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卓瑪!〉
略帶自傳色彩
〈我是卓瑪!〉略帶自傳色彩。第一人稱的女主人公卓瑪,是自由知識分子,也是向佛的人,但她身處腐敗社會,內魔也蠢蠢欲動。小說開篇對拉薩的描繪,既來自作者的親見親歷,也帶有卡繆《鼠疫》的象徵色彩:「……如今的拉薩,不知怎麼搞的,老鼠多如牛毛,大如幼犬,遍地都有牠們觸目驚心的窩,連死也要死在顯明之處,教你噁心,卻又避之不及。有人說牠們是坐飛機來的,與這裡的老鼠雜交後成了這副樣子。」「唯色博客」上的一條小消息「看看拉薩『性』面貌」,透露了西藏文化危機的另一面:「納木措賓館桑拿中心」的小廣告表明,甚至神湖納木措也成了色情中心的代名詞。
女主人公卓瑪原本是拉薩的一位「黨和人民的新聞工作者」,她卻以義大利著名女記者法拉奇為偶像,「總是死盯著那些不太光明(光明照不到?)的角落」,拒絕粉飾太平,拒絕接受賄賂,結果只好被迫辭職,成為並不真正擁有自由的「自由人」。她與同名的卓瑪姑娘交上朋友。卓瑪姑娘出身西藏貴族世家,新近隨父母從國外回拉薩定居,「像是來自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清涼世界,端坐如儀,淡雅如玉。」兩個同名人物構成「鏡象」。她們並非二維空間平面鏡前酷肖的實體與虛象,而是三維空間多稜鏡中動態的對應結構體,或如光學異構(optical isomerism)的兩個立體異構體,令人撲朔迷離,可以豐富、補充人物性格,或揭示同一人物性格中的「他我」(alter ego)。
主人公卓瑪——細心的「我」在卓瑪姑娘旁邊,認識了一名細心的男子,一家旅行社的外聯部經理。「我」甚至懷疑,「難道從第一眼起,我和他就成了彼此的鏡子?」他叫多吉,與「我」要好的同鄉和原報社的同事,一位有陽剛之氣的康巴漢子同名。兩個多吉,也是剛柔相濟的「鏡象」。多吉經理與卓瑪姑娘的戀愛關係明朗起來,「我」立即意識到一種危險。三人在場時,那個「卓瑪離開了一會兒,就像一個穩固的三角形塌了一角,我不由得有些無措……」多吉經理和卓瑪姑娘即將舉行婚禮,「我」有意識地疏遠了他們。可是,多吉經理知道「我」失去了公職,就介紹她當了旅行社的導遊。後來,「我」和一個開畫廊的男子戀愛了。藏人同名的真是太多,他也叫多吉,與多吉經理早就認識,四個人自然常聚在一起。
有一次,多吉經理向「我」討菸吸,「我」手忙腳亂找到一盒外國菸。可「我」並不知道,這看上去尋常的香菸卻包含強烈的毒素,如「毒蛇口吐的信子」。原來,那是「像一隻灰不溜秋的老鼠」一樣獵豔的小老頭送給「我」的。「我」和多吉經理抽了一口,很快就乾柴烈火地糾纏在一起了。作者筆下「瘋狂地翻雲覆雨」地做愛,似乎帶有藏傳佛教的密乘或金剛乘的男女雙修的儀式性特徵。
由性力轉向靈性追求
由於設置在意外的情境中,作者的性描寫絕無中國大陸所謂「下半身」文學的鄙俗,而是自然地經由性力轉向靈性追求:清晨醒來的「我」心如刀絞,原因並非單純的道德觀念,而是一種說不清的使得「我」「深深地厭惡自己」的因素。「我當然不是怪他,我誰也不怪,只怪自己。但我誰也不想要了,連自己也不想要了。」這是「我」破除「我執」的一個契機。但是,如果說由此導致「我」的徹悟,那就未免過於理想化了。故事結尾的情節是在納木措湖畔發生的:
她在那兒,再仔細地看一看,會發現在她的形狀生動的額頭中央,有一小塊結了痂的疤,誰都知道,這是那些一路磕著等身長頭來到聖地的人的標記……啊,我是多麼地渴望親近她!我淚如泉湧,一把抓住她破爛的衣袖像抓一根救命稻草,激動地說:「你是誰?告訴我,你是誰?」如同正在等待著我的這句話,她轉過身子,睜開雙目,左手彎曲向上,右手略彎向下,微微笑道:「我是卓瑪!」剎那間,我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卓瑪,原來她額頭上的疤痕就是卓瑪的另一隻眼睛,原來她唯有以這種在唐卡和壁畫上的姿勢示現,我們才能認識她!巨大的幸福像納木措湖水一樣淹沒了我,我放聲大哭,懇求道:「卓瑪啊,帶我走吧,讓我和你一起走……」
藏人取名就體現了靈性追求的傳統。「多吉」意為金剛,「卓瑪」,是救苦救難的度母菩薩。小說最後的魔幻筆調是:「我並沒有跟著卓瑪一起走。你也可以說我其實並沒有在納木措湖畔遇上卓瑪。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是,作者象徵性地表現了鏡象人物的合二為一:其共同的對度母的尋覓,對其自身佛性的亦真亦幻的一瞥。在視象和藝術效果上,宛如音樂旋律中兩個聲部反向進行形成倒影(在五線譜上看得出來),然後抱成一團同向進行,上行級進,逐步推向開悟的高潮。但是,「我」承認自己畢竟只是一個世俗中人,甚至會繼續走下坡路。換言之,內在的佛魔之爭沒有完結。小說給讀者以想像的餘地:儘管「我」在俗世中「苟延下去」,但「我」不會真正墮落。
在這種審美張力中,作者已悟出神聖性與世俗性的同一性,而這正好是佛教之悟的一個要義:對一切對立二元的消解或非二元性的領悟。諸如生與死,實與虛,真與幻,佛和魔,涅槃與輪迴,並非截然對立。這與波特萊爾對人性的領悟有同有異,因為在基督教那裡,上帝與魔鬼對立的最終解決有待於最後審判,而佛教的解脫,始終靠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