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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與表情》寬恕

【聯合報╱陳芳明】 2008.02.28 03:27 am

最痛的記憶濃縮在每一個文字，美好的詞藻鏤刻在每一塊紀念碑，肅穆的碑石矗立在每一座城市，冷漠的市聲在空氣裡都謠傳著寬恕。被歷史綁架如此之久的心，是不是從此就獲得釋放？ 跨過四十歲那年，在遙遠的加州第一次參加歷史事件紀念會時，忐忑的心暗自湧起驚濤駭浪。決定赴會的理由非常單純，只不過是希望自己能夠掙脫長期被囚禁的苦惱。我這個世代，畢竟是與傷痛記憶一起誕生的台灣人；精神折磨有多久，年齡成長就有多老。 追求自我解放的意志，在那段時期並未受到寬容。為歷史說出的每句話，自始就是高度的政治禁忌。如果說我涉入政治是由於事件的引導，那麼這樣的道路已注定是與生俱來。如此遭到天譴的世代，若是企圖卸下詛咒，就不能完全歸咎於命運，而是需要投入改造的工作，才有可能找到救贖的出口。 有這樣一個場景，至今還是難以忘懷。窗外校園正怒放著淡粉的櫻花，那色澤猶似裊繞的柔雲，溫暖著樹下踱步的行人。劃破季節的陽光從窗口投射在稍暗的圖書館，照亮了攤開在桌上的陳舊報紙。事件爆發時的文字紀錄，重重地擊打我的胸口。彷彿是置身在歷史現場，有一種戰慄的涼意從背脊升起。北國的四月已是輝煌燦爛，閱讀時的心情還是置放在冷酷冰窖。初識歷史的滋味，竟是這般苦澀而難忍。 從泛黃史料堆中仰首望向陽光，才覺悟到父親世代的面容為何拘謹畏怯；他們遇到不快或不滿，總是謙恭退讓。那是精神心靈受到創害的徵兆，許多被壓抑的語言都化成行禮如儀的舉止。看不見的傷痛侵蝕他們的一生，我不禁追問，這種命運還要延續下去嗎？ 事件的力量使我拾起批判的筆，也促使我投身於政治浪潮。茫茫的海洋曾經使自己的遠航迷失，而那樣的陌生水域之旅也不曾得到諒解。但是，歷史方位若是正確，沒有什麼是可以後悔。經過這麼多年之後，見證了威權體制在世紀之交瓦解，也見證了歷史事件在社會內部引起普遍關懷，為什麼受到囚禁的心至今還未獲得釋放？ 美麗的文字寫在紀念碑，柔軟的撫慰吹拂著創傷的心。寬恕，原諒，尊重，已成為習以為常的語言；然而，我的世代，下個世代，為什麼還深深被鎖在歷史的囚牢？如果民主運動已經成熟，政黨輪替也已經完成，在開放的年代應該都有卸下枷鎖的感覺。每年臨近二月的季節，傷痛的情緒卻像槍聲那樣侵襲而來。 當寬恕成為招展的旗幟，隨著權力的起伏而升降，看不見的傷口並不能自然痊癒。如果不伸出和解的雙手，如果沒有平等、平靜地坐下來對話，如果不放棄權力的考量，如果斤斤計較著輸贏，如果還在意識形態做尺寸之爭，寬恕就永遠得不到寬恕，和平也永遠不能到達和平。 冰涼的感覺又回到櫻花盛開的窗口，黯淡的記憶又回到隱隱作痛的傷口，我再次聽到寬恕的語言從粗暴的雙唇湧出。 【2008/02/2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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