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情綿綿 ( 2008-03-06 )
◎吳敏顯 圖◎太陽臉
我從小就不會唱歌,勉強唱了,自己都覺得確實五音不全。這應當不是遺傳,因為母親和妹妹都會唱很多歌。父親和弟弟們雖然不愛唱,偶爾開腔好像也比我悅耳許多。
初中時,我很認分地想學一兩項樂器,以彌補缺憾。發現鄰居青年好吹口琴,能夠同時重疊兩把蝴蝶牌口琴,吹奏出繁複的音節,特別好聽,有人說是雙重奏,反正不像是只有一個人在吹奏,令人讚歎。鄰居青年不藏私,願意收我當徒弟,耐心地教導我。那個年頭窮人家的孩子買不起口琴,他借我一把,說好等我自己有錢再買。
後來看到他每吹奏一支曲子前後,都會把口琴朝手掌裡拍打一番,讓那些蓄積在整排孔洞中的口水能夠順利甩出來,那麼三拍兩拍立即拍碎了我的口琴夢。有些人聽我提起這一段過往,笑說幾十年前一個初中生,怎麼懂得這樣的衛生常識?這又得扯出一段故事。
那些沒有學成的樂器
民國四、五十年間,我家對街的鄉公所有個主計員患了「氣傷」,正是當時認為無藥可醫的肺結核。氣傷的人動輒咳嗽,咳嗽必定噴出口水,所有的大人都叮嚀,千萬不能沾到那人口水,甚至眼睛看不見的口水霧,都會感染氣傷。想想,一支口琴有那麼多孔洞和簧片,隨時都儲藏著吹奏者的口水,自己或別人拿它吹奏,一首曲子總要不斷地吹氣吸氣,怎麼能避免病菌傳染?有朋友教我,說每天吹奏前偷偷地把它放在鍋裡煮滾了就行。媽媽說,別人家的口琴,煮壞了怎麼辦?我想了想,不學吧!
到了高中,我對音樂還不忘情,跑去參加學生樂隊。原本選擇學吹伸縮喇叭,接觸嘴唇的那節銅製的號嘴,隨時可以卸下來自行保管並清洗,理當衛生多了。沒想到資質駑鈍,接連噴出好多口水也學不好。隊長安慰我,身子個兒小,中氣不足,不可能吹得好。他建議我學著敲小鼓,果然很快就得心應手。那料到一次縣運會繞場打得正起勁時,不知怎麼地敲掉一支鼓錘,從此才斷了學樂器的心思。
其實,我第一次看到聽到彈奏的樂器,並不是這些洋玩意,應當是古雅的月琴。月琴由一個瞎掉眼睛的女人,斜抱在胸前彈奏,她身旁有個臉上掛著鼻涕的小孩,當她行路的拐杖,背後還揹了一個嬰兒,挨家挨戶地彈奏乞討。當母子站到我們家門口彈奏時,我和弟弟跟著蹲在門邊,等著媽媽從廚房捧出米飯送他們。
記憶裡,那月琴僅有兩根弦,彈奏出來的聲音單調悽涼,但對一個不懂得樂曲的稚齡孩童而言,只感覺它非常神奇而受到吸引。事隔多年,每回耳畔響起那冷清孤寂的琴聲,都不免想到女乞丐臉上那兩個凹陷的眼窩裡,還淌著黃濁的液體,好像隨時會跟著叮叮噹噹的琴音掉落下來。
後來,我跟著阿嬤到處趕廟會看野台戲,聽到戲台上五花八門的樂器奇奇叩叩、鏗鏗鏘鏘、叮叮咚咚,熱鬧而有節奏地響個不停,真是欽羨得五體投地,卻始終分辨不出哪個聲音發自哪個樂器。
新鮮熱鬧的音樂記憶
在我兒童少年時期所見所聞的諸多樂器當中,最令我最感到神奇的,應當是傳教士胸前掛著的手風琴,它發出的聲音和我們小學裡的風琴一個樣,但學校的風琴顯然比手風琴笨重太多。每天升降旗或輪到音樂課的班級,都會指派三個學生到辦公室抬風琴,兩人抬風琴,一人扛椅子。那是個好玩的勤務,一邊抬還能一邊空出手指頭去按那琴鍵,讓風琴發出響聲。
可風琴必須要踩動腳踏板把空氣鼓足風箱,按那琴鍵才會發出聲音,否則憑空只能壓出木頭琴鍵咯咯響。我們很快發明出一種方法,便是在抬起風琴之前,先快速而猛烈地踩動腳踏板,把風箱鼓足了空氣,就可以一邊抬著走,一邊彈奏那些琴鍵,讓它發出一小串悅耳的聲響。
那些年,宜蘭街上的教會常派傳教士下鄉傳教,他們帶來了輕便又神奇的手風琴。不用三個人抬,可以掛在胸口帶來帶去,站著就能彈奏。傳教士穿著乾淨且熨得筆挺的亮白襯衫,繫上黑色領結,雙手彈奏同時拉扯著胸前的手風琴,嘴裡反覆地唱著:「來信耶穌,來信耶穌,大家攏來信耶穌!信了耶穌,信了耶穌,你得平安又快樂!」
村裡的兒童都圍過來看熱鬧,張嘴跟著琴聲唱和的,可以獲贈一張遍布著晶亮顆粒的耶誕卡。當時我們不懂那是回收的卡片,只覺得上面的彩色風景很漂亮,寫有一些彎彎曲曲的英文字,像故意畫出來的,還每張不一樣,挺新鮮的。
一生唯一完整學會的歌
某年的一個夏天夜晚,經常在收音機裡唱歌的洪一峰,率領著他的歌舞團到村裡的小學操場表演。大家在三輪車廣播號召下,相繼趕到學校去看收音機裡的洪一峰和紀露霞是什麼長相。發現他和傳教士一樣,穿著乾淨且熨得筆挺的亮白襯衫,卻打著紅色領結。
當洪一峰唱著〈舊情綿綿〉的時候,那紅色的領結也會跟著每個顫動的尾音抖個不停,台下的老老小小都盯著他的下巴和紅色領結之間的喉結瞧個仔細,然後下了評語說,那喉結裡彷彿藏著一顆旋轉且抖動個不停的陀螺。結果,大家似乎都忘了去欣賞他怎麼邊唱邊彈奏胸前的手風琴。
〈舊情綿綿〉從此成為我這輩子唯一能夠從頭唱到尾的歌曲,一些朋友聽了,硬是由此斷定,我這個人不是不會唱歌,而是深藏不露。
每次想到手風琴,就會想到那些曾經學過或看過的樂器;每次想到學過或看過的某一種樂器,就會想到手風琴。然後,還會想到那些閃爍晶燦的耶誕卡,想到傳教士,想到洪一峰喉嚨裡那顆旋轉且抖動個不停的陀螺。
沒想到經過這些年,已經不曾看到有人吹口琴、彈月琴,更沒有人彈奏手風琴了。倒是偶爾還能聽到有人播放洪一峰的歌聲,我分辨不出歌聲裡的他,是否還一面演唱一面彈奏手風琴。但不管如何,那樣的歌聲和琴聲,已經令我迅速地回到青春年少的歲月。噢!真的是舊情綿綿呀!●
來源:自由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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