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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問問自己，你能了解古代的人際關係與女人的人間處境嗎？你具備最基本的「歷史同情」嗎？你有起碼的藝術欣賞敏感度嗎？……

台北的國立國光劇團應邀來港，在香港城市大學演出兩晚：第一天排的戲碼是《王有道休妻》，加了個副題「京劇《御碑亭》顛覆版」，並且列明了是「京劇小劇場」；第二天的戲碼是《愛殺烏龍院》 ，列明前場為京戲〈坐樓刺惜〉，後場為崑曲〈活捉〉（即〈情勾〉）。明明都是老戲，還要如此列明，甚至說要顛覆，其中當然是大有玄機。

我連看了兩晚的戲，感覺良好，特別欣賞演員敬業的精神，演得汗流浹背，額頭上的汗珠一粒粒閃爍如碎鑽，星光熠熠，散發藝術的光芒。《愛殺烏龍院》的前場是傳統京劇路數，中規中矩，演員迸發出激情，十分投入，七情上面，令人動容。朱勝麗飾閻婆惜，踩著蹺，輕移蓮步，賣弄風情，轉眼就化風騷為潑辣，變成毒如蛇蠍的狠心婆娘，演得出色當行，令人咬牙切齒。唐文華的宋江，隱忍大度之中有一股桀驁的邪氣，一不留意就要爆發出來，強化了戲劇的懸疑與張力，直到最後辣手摧花，喘著大氣，瘋狂揮刀，盡情發洩胸中惡氣，像恐怖分子引爆了身藏的炸彈，看得過癮。後場的〈活捉〉，是梁谷音、劉異龍的經典演出路數，演員亦步亦趨，很有點模樣了。劉稀榮的張三郎，雖然抹灰變臉的轉型不錯，但整個演出稍嫌過火。倒是喪命時「鑽被窩」那一記絕招，竄上摔下，摔得漂亮，像奧運體操冠軍從高低槓上一躍而下，沉穩卻輕盈。

最讓我看得高興的，其實是《御碑亭》顛覆版《王有道休妻》，主要是因為劇本改編得好。說是顛覆，當然是跟原來的老本子不同，然而這齣戲的「顛覆」，卻非中國近代史上大家耳熟能詳的 「打倒在地，還要踏上一隻腳」式的顛覆，不是「天翻地覆慨而慷」式的顛覆，而是溫柔敦厚的、和風細雨的、欲語還休的，甚至有點近乎「枕邊細語」式的顛覆。你要問了，如此溫柔體貼，還「顛覆」得了嗎？還能徹底消滅迂腐的王有道，徹底批判王有道「沙豬式」的大男人主義？其實，你得問問自己，你能了解古代的人際關係與女人的人間處境嗎？你具備最基本的「歷史同情」（historical sympathy）嗎？你有起碼的藝術欣賞敏感度嗎？你知道藝術顛覆的目的，不是為了毀滅性的玉石俱焚，不是為了提供刺激性的、暫時的、像服食迷幻藥一般的快感，而是讓我們深刻理解與反思劇中人物的處境，深刻理解人生的複雜與無奈，然後決定你自己的同情與嫌惡，而非人云亦云，跟風胡唚嗎？

《王有道休妻》最精采的安排，是把女角孟月華一分為二，出現了顯隱兩層的女性意識，通過唱做，演示給觀眾看，把內心戲的複雜情況作了現代的詮釋。王安祈編劇聰明之處，在於不用布萊希特大張旗鼓式的「宣導」，而利用現代實驗小劇場的「性格分身」呈現手段。我想，連迂腐的王有道看了，都會頷首認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