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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雲文學獎．優秀獎》散文組 成佛

作者：賴宇敏/文 白丰中/圖

自此你的身子逐漸虛弱，誦經依舊是你每日堅持的功課。令人訝異的是，目不識丁的你卻能把深奧的心經念得字正腔圓且一字不漏。然，你逐漸孱弱的身子，終究負荷不了你無日無夜的悔恨而倒下。

那年，你毅然把長長的黑髮挽成老沉的髻，此後五十年，這是你唯一的髮型。任歲月的年輪緩緩朝你留下痕跡，無視時裝和飾品的時尚和潮流的來襲；你常年身著素色褲裝，大多時候卻是披著烏漆漆的長披風，常讓你那眾子孫誤為是從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老女巫。

 

 

 

 

 

 

 

 

 

 

 

 

 

 

 

 

 

 

關於你的故事，是我從母親的口中斷斷續續聽來，再與客廳中那幅大照片拼湊而成的零碎形象。照片中你依舊披著那件寬敞的黑袍，配搭著彷如洞悉世界萬物的眼瞳、倔強的鼻梁，沉默寡言的唇；在眾多子孫叫喚你時，你皆以極淡極細微的表情動作，彷彿只是牽動臉部的神經，算是回應過了。

大部分的人不解，你的丈夫仍健在，子孝女順，是何事激促你作出如此偏激的選擇？你沉默。任人譏笑嘲諷，你面無表情地接納，然後揮袖離去。

自此你搬離家約百公里外的寺廟。往後的五十年，這就是你的家。檀香裊裊嗆鼻的獨特氣味讓你清爽自在，使你忘卻家中的煩憂。這裡讓你倍感安全，沒有丈夫的叱喝、沒有大媳婦的埋怨、沒有三女兒的聒噪、沒有年僅七歲兒子的無理哭鬧，最重要的是它撤離你惡夢連連的夢境。

你不再為那一巴掌而自責和愧疚中漸漸死去。你曾以為，將在那人怨恨的眼神中緩緩老去。信佛後，你誠心懺悔，為那錯失的掌摑賠上一輩子的悔意，彷彿務必如此，才能削滅你因愧疚所造成的痛苦指數。

往後的日子，你只日食一頓，堅持過午不食的戒規。你深以為平靜的日子給予的恬靜，將助你尋回心中那份久待的寧靜，讓你的心湖永遠靜止無波。無奈，你的心湖在一個風平浪靜的午後泛起一波波的漣漪。投石者不是外人，而是你的三兒子；租憑一輛巴士把一眾與你有血緣關係的親戚請來，苦苦哀求你回心轉意。這次你再一次看見丈夫期盼你歸家的眼神、大媳婦的哀求、三女兒的淚、小兒子的哭泣。此時你心中一團亂，兩個魔在你心底持續交戰。三十秒後你狠下心拒絕。這一次回絕，你失去一個身份，同時他們失去一個完整的家。任憑你那已身為校長的三兒子跪在你眼前痛哭失聲，聲淚俱下仍挽不回你去意已堅的決心。

末了，眾人擁著破碎的心歸去，獨留你在原處，發楞。往後當你與子孫重談此事，不得不承認當時天人交戰的矛盾困境：「歸去將惹同人恥笑。」三個月後，你第三的兒子病逝於往中國航行的船隻上。

你在三年後被告知此噩耗，蹬著纏足一路回家的過程中，眼淚像灑開的水喉頭，洩了回家的路。（這時，你驚覺自己還保有流淚的本能。）

爾後，你眼睛乾澀而頻頻出現重疊的影像，醫生宣判你因過度流淚而正處於半瞎的狀態。此後，你除了睡眠，皆把時間花在誦經這門功課上。似乎唯有誦經，才能讓你獲得精神慰籍，走出喪兒的憾痛。

出家後，你以「居士」自居，甚少回家。偶爾回家也猶如一個似有若無的過客，講不到半句話又匆匆離去。家中的子孫總對你敬而遠之，沒有一般子孫情的熱絡和親近。你淡然緘默，只懂黯然對兒子的遺像垂淚，頻頻自責自己是逼死兒子的罪魁禍首；要是當初你肯讓他與女友成婚，他就不會追隨至中國；要是你當初肯回家，無數個「可能」在你愧疚自責的腦海。讓你無法釋懷，原諒自己的過失。

自此你的身子逐漸虛弱，誦經依舊是你每日堅持的功課。令人訝異的是，目不識丁的你卻能把深奧的心經念得字正腔圓且一字不漏。然，你逐漸孱弱的身子，終究負荷不了你無日無夜的悔恨而倒下。九年後，你的一個外曾孫女在入夜時分，在你舊時的臥房的窗外瞥見一座巨大的金身佛像。

長大後，我再次與母親聊起這個奇異的景象，母親把你的往事一一訴盡。我想起十年前那個異常的夜晚，悄悄在腦海再一遍虔誠膜拜，修成正果儼然成佛的———你。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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