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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3-16 00:48:23 | 人氣3,03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藝文賞析】自己的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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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天空()

作者:袁瓊瓊/文 枳椇/

她仔細的找了張床單把良七渾身圍起來,怕他熱,拿風扇對著吹。先用噴壺把頭髮噴濕,頭髮濕透了貼著腦門,頭一下子小了許多。良七乖乖坐著,渾身包起來、光剩個腦袋任她擺布。靜敏先用夾子夾頭髮,跟良七說:「像個女生。」她垂眼笑著,良七翻著眼向上看她,頭不敢動。

她說:「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老給你洗頭呢!」

良七說是。不知為什麼要答的這樣正式。靜敏光是想笑,以前接觸良七時,他還是橫頭橫腦的小男孩。現在他真是大了。大半期末考忙的,連鬍子也沒刮,黑色那麼明顯的小椿椿。年輕男孩的皮肉潤潤的,給人好乾淨的感覺。良七抿嘴坐著,這孩子慣愛擺這種臉。

剪下來的頭髮有煙味。靜敏嗔:「多久沒洗頭啦!」

良七說:「沒人給我洗嘛!」

「你的手呢!」

「被你包起來了。」他的手在白被單下頭動了動。

靜了半晌,靜敏說:「反正我不給你洗哦。」又說:「懶。」

是放學的時辰,巷口漸漸有學生進來。有學生來買線,女孩子一群巴著櫃檯前,靜敏去招呼。她這店子的生意總這樣,一來一大群。女孩們有跟她熟的,咕咕猛笑:「老闆娘,你會剪頭髮啊!」良七楞頭楞腦坐在櫃台裡,頭上還夾著夾子,他閉了眼,像生氣,怕是真窘了。靜敏喚:「良七,你去坐裡面。」裡面是她自己住的,良七到後面去,她跟人解釋:「我小弟。」又跟另一個女孩講:「我小弟啦!」其實人家沒注意她的話。她教了幾個人針法。把顏色和花邊本子攤出來給人看。忙了半天才對付完 。一忙完就進裡面去。店堂與內室只拿簾子擋著。她掀簾子進去,喚:「良七。」

良七已經把被單解下來了,坐在床上翻電視週刊看。簾子從背後嘩啦垂下來,是她自己編的木珠簾子。世界在外面,可以看見,是零零碎碎的。

房子裡單擱了一張梳妝台,一張單人床,一張椅子,角落擱著材料和紙箱。良七坐在裡面。她忽然覺得房子小了。她有些拘束,背貼著簾子站著:「良七,你生氣啦?」「沒有。」良七把書放下:「靜敏姊,你變了,變得比較能幹。」他把手一擺,突然帶點淘氣:「不是說你以前不能幹哦。」

「來剪吧!」

現在就把良七推到妝鏡前,剪了半天,她發現良七光在鏡子裡看自己。遂停了手問:

「怎麼啦!」

「什麼怎麼啦!」

「你一直看我。」她把臉板起來,做潑辣狀。良七是她看著長大的,她不怕他。

良七說:「那不然我看誰?」

「看你自己呀!」

良七又答是,兩人是撐不住的要笑。靜敏小心的問:「有沒有女朋友呀!」

「還沒有。」他連笑都抿緊嘴,顯得孩子氣的厲害,靜敏在鏡子裡望他,突然有點心亂。良七那清楚的五官,也許是照在鏡子裡,異常的明亮,他的下巴是狹狹削過來的,極平滑的輪線,很漂亮。手底下他的頭髮一搭搭,全是濕的,絲絨似的黑亮。她覺得自己沒法控制似的,要癱良七的身上了,她的頭沉了沉,良七的氣味泛上來,是煙燥帶了汗臭,全很淡。她這裡簡直就沒男人來過。

靜敏怕自己。

她說:「我看看外面。」掀了簾子出去。

良七跟了她出來,他把被單又解了,頭上還是夾子。靜敏想笑。又掀簾子進去。良七又跟進來。

他忽然就說了:「靜敏姊,我喜歡你。」

他自己抵著門簾站著,世界讓他擋著了。那麼滑稽、濕的,沒剪完的頭髮,夾子是灰白色,像頭上棲著大飛蛾。他也害怕,說完了抿緊嘴站著,也是個大人,卻一下子瘦寒得厲害,讓人想摟著在懷裡哄。

他也許這件事想過許久了,說出來像繃緊的弦突然鬆開。臉上不笑,神色像定了心。

兩個人都不知該怎麼辦,只是站著。最後是靜敏講:「過來剪吧!」良七過來安坐在鏡子前。

她開始哭。這一點大概一生都不會變。良七要站起來,她按他坐下。一邊眼淚滴答掉著,落在他頭髮上。她一邊剪一邊抹著淚。良七發急道:「靜敏姊,我,對不起。」

「沒關係,我就是愛哭。」

良七給嚇著了。靜敏覺到自己可怕,又不是很兇猛的哭法,光是無聲的,一下子眼裡蘊了淚水,像日子過得多幽怨。其實不是,離了良三,她覺得自己過的挺好,男人也不是頂重要的。她一鬧情緒總要哭,看書報電視電影,總哭得好傷心。她自己想著又笑了。良七在鏡子裡看她,放了心,害羞的回了個笑。

靜敏說:「我就是愛哭,跟你沒關係。」

她仔細的剪他的頭髮。她有點喜歡良七,可是沒有喜歡到那程度,他還是小,看他那放了心的樣子。她氣自己,離婚還不到一年,聽到男人說喜歡自己,居然還哭了呢!

「良七,你亂來。」靜敏說。覺得口吻不大正派,於是拿剪子敲了他一下頭:「我是你三嫂←!」

剪好頭髮,她幫他洗頭,窄窄的洗澡間,兩人擠在一塊,良七彎了腰,頭髮浸在洗臉池裡。靜敏左手越過去夾著他腦袋。這麼親近的一個男人,像弟弟、愛人、像兒子。

流水嘩嘩,涼涼滑動的水,流過她手指間,她手指間是他一條一條的髮,黑色小蛇般蜷在手背上,浸在水裡的髮漂開來,絲絲絡絡,非常整齊美麗。她也許一輩子記得這些。下午,室外沒有人聲。老風扇在前面店堂裡轉,轟轟過來,又轟轟過去。浴室裡是房子本身的舊,帶著腥腥的腐味,上面浮著洗髮精的草香。良七本身的汗濁氣。他低著頭;給水澆濕了,觸得到的部分全是涼的。他很乖,安靜著,可是好大聲的吸著氣,她曉得他在憋著,她自己也憋著,小心的屏息著,一次只呼吸一點點,可是憋不住的時候就又幽又長的冒出來,像歎息。兩個人緊張的貼擠在一塊,良七大聲喘著氣,好像曖昧了,可是沒有。

這以後她就不大能安定。總是心惶惶的。把店頂了出去。開始給保險公司跑外務,只有這個工作好找。

每天夾了大包包,見人笑臉先堆起來。她都不相信自己會幹這個。她也並不是能說會道。可是長了張誠實的臉。拉保險時並不跟人強推強銷,只是坐著,資料全攤出來,老老實實念相關的部分。人說什麼,她都光是答應:「是的。」緩緩的,拉長音調講。讓人覺得她有話說,不敢講。客戶很難避免這種憐恤的心情,如果拒絕了她,總過陣子又打電話來。她業績很好,開始住上爬,做到了主任。

她現在黑了,也瘦了。穿著牛仔褲,因為方便。變得比較不那麼拘謹。眼睛亮亮的,也會坐著時把腿擱得老高。她的笑容是熱誠明亮,老實不帶心機,讓人見了戒心先去一半。

跑保險時碰到了屈少節,兩人不久就住在一塊,這次是她了,她是那另一個女人。她知道他結了婚,可是她喜歡他那副倔倔的樣子。四十來歲,給寵壞了的男人,到現在都還不知道要怎麼生活。他在家貿易公司做經理,靜敏闖進去。那是間發亮的辦公室,全是玻璃、不鏽鋼、壓克力、塑膠、鋁與鐵。秩序而明亮。屈少節坐在桌子後頭,乾淨的臉、頭髮,西裝筆挺。他根本不耐煩她,臉繃著,倔倔的。他保過險了。他不需要保那麼多的險。他不願意談這些事。對不起,他還有業務要處理。

他維持了禮貌,送靜敏到門口。他身上甚至噴了香水,是青橄欖的味道。

靜敏決定自己要他。那時候她三十三歲,在社會上歷練了四年,開始變成個有把握的女人。除了她自身的修飾裝扮,她學會運用人,懂得什麼人要怎麼應付,懂得什麼話會產生效果,她心思細密,肯靜靜聽人說話,結果學到了體會別人的感情波動,能窺測別人的想法。

她明白屈少節是什麼樣的人。

她第二次去,打扮得極女氣,薄紗的衣裳,頭髮貼著腦門。她只佔了他十分鐘,並不談保險。

後來她經常去,坐的時候長了。有時侯一塊去吃飯。她那時整個愛上他了,突然全無腦筋,什麼也不考慮,就光想見到他。她的把握全失去了,她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輕飄飄的到了他辦公室。她端莊坐著,腿縮在椅子下。盯著他,整個人流麗。任何人都可以看出她滿得像裝實了的水瓶,一碰就要溢出來。只除了他,他那頂好看的濃黑眉毛,倔倔的蹙起來,他是個煩惱的人。見面總把眉一抬:「又來拉保險?」

靜敏自己受不住了。她發現自己當真戀愛起來,反倒怕了,她擔不起這樣認真。她愛他愛到覺得自己全身洞明,在他面前,她靈敏得像含羞草,一點點動靜她都縮起來。都這麼大了,玩這些不是太老了麼?她停止去看他。彷彿把他全忘了,但是不能死心。她終於又去了,決心把這件事澄清下來,她就連他對自己什麼想法都不知道。

屈少節還是老樣子,像這麼久的時間,他釘死一樣坐在辦公桌後,一步也沒離開過。他抬頭,濃黑眉毛一跳一跳:「又來拉保險?」

他連詞也不改。靜敏又哭了。

她終於拉到了保險。不久他們就同居在一起。

這麼多的事,講給劉汾聽,好像又很簡單, 三兩 句就交代了:「我要他保險,他老不保呢!我天天去纏他。」手上抱的是劉汾新生的兒子,又胖又重,贅得手痠,她換個手抱。劉汾接過去:「我來吧!」

她問:「後來呢!」

靜敏說:「後來我們就熟了,他也保了險啦!」

劉汾看著她,下斷語:「我看你現在過的很好。」她解釋:「你看上去很漂亮。」

「哦。」靜敏失笑。

劉汾又跟小丙結了婚。兩人在市區裡開了餐館。劉汾現下是坐鎮櫃臺的老闆娘,發了福,坐在櫃臺裡,白白胖胖像剛出籠的饅頭。她把小孩放在櫃臺上,給他抹口水。

靜敏逗著他:「我們別的不要,光要吃這個小豬哦!」啃那孩子:「吃一口,吃一口。」

有客人進門,服務生招呼不來,老闆娘親自下海,劉汾嚷嚷:「坐這裡──要點什麼。」

這孩子下地就認了靜敏做乾媽,熟得很,孩子給逗得直笑。靜敏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能生。或者是年紀到了,她極想要個孩子,少節的孩子。

劉汾過來拍她背:「靜敏,那桌客人問起你。」

「哪一桌?」這是常事,她本來見過的人多,跑保險跑的。

「我帶你去。」靜敏笑瞇瞇的,抱著孩子,一張張桌子擠過去。那桌子坐了對夫妻,帶兩個孩子。 那位 太太老遠就盯著她看,很謹慎的。那男人給孩子擦手,偏著臉,直到靜敏走近了……才抬起頭來。

是良三。

靜敏喊:「是良三。」確實有點驚喜。雙方都各自介紹過。劉汾把孩子抱走。靜敏熱烈的又說:「好久不見了。」

是這麼多年的閱歷練出了她這種見面招呼,良三詫了一下,帶了笑,也一樣客氣的:「你變了很多。」兩個人這時候是沒有過去的。良三也像初識的人,靜敏覺得忘了許多事了,良三過去不是這樣,可是她記不起良三從前的樣子。

她扶著椅背站著。他們一家四口正好佔了桌面四周的椅子,毫沒有讓坐的意思,靜敏於是老實不客氣的挨著那個大女孩坐下來。這也是過去的靜敏沒有的舉措。她看到良三那奇怪的表情。良三又說一遍:

「你變了很多。」

「人總是要變的。」靜敏笑。她現在怪異的感覺到出現了兩個自己。她很少想到過去的自己是什麼樣子。但是守著良三,從前的自己就出來了,她忽然強烈的感到了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許多差異。

她笑,托著臉,懶散的。知道自己使那個女人不安:「良三,你也變了。」

「沒有。」良三連忙否認。

「胖了。」

「沒有。」還是否認。良三突然老實得有點可憐。

兩人談了些近況,良七出國了,小妹嫁了。靜敏為了面子,謊稱自己結了婚。良三睜直了眼問:「那是你兒子?」

他是指劉汾的小孩。

靜敏半真半假的:「是啊!」

良三突然衰頹了,掙扎半天,他遺憾的說:「想不到你也能生兒子。」

桌面上另外三個女人,良三的妻和良三的女兒,她們安靜的發著呆。靜敏很了解做良三的妻子是什麼滋味。她帶點憐恤的看那女人。穿素色洋裝,非常安靜溫順。她認識良三時是舞廳裡最紅的,現在也還看得出人是漂亮,可是她有點灰撲撲的。

那就像那個女人代替靜敏在良三身邊活下去,灰暗、溫靜、安分守己。或許她也很快樂,靜敏從前也不是活得不好。因為那個女人,她現在在過另一種生活。她覺得自己現在比過去好。她主動跟良三妻子微笑,善意,可是管不住自己想胡調一下。她問:「良三晚上睡覺還不愛刷牙嗎?」

良三夫妻都變了臉。良三笑:「呵呵。」那女人氣了。她也許不像表面那麼溫馴。她這下又是她自己了,不是另一個靜敏,她也沒有要哭的意思。或許回去她會跟良三吵鬧。

靜敏回到劉汾這兒。她特為叫廚房炒一盤敬菜給良三夫婦,向廚房走,從廚房飄來白色的熱氣,廚師的白衣,亮晃晃的餐具,在許多年前也有這麼個印象,為什麼飯館的廚房都是一個樣子。

可是她現在不同了,她現在是個自主、有把握的女人。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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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落葉之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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