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懷孕了,喜訊之後要做的事一件接一件地來,其一是為未來的孩子取名字。是女兒,則稱為黃蓮花?周敦頤的〈愛蓮說〉讓這種花卉升值,而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正好名為《突然,一朵蓮花》。又或者稱為黃文心?我這個老爸研究《文心雕龍》,文心這個美名有家學。是兒子呢?當然可名為雕龍。文心、雕龍兩個名字,已有一位《文心雕龍》專家用了,成為女兒和兒子的名字。我如採用,應無侵權之虞,因為《文心雕龍》這本文學理論傑作早已成為公器,何況這位專家不姓黃。口中念念有詞,卻發現黃蓮花、黃文心、黃雕龍三個姓名,都是連姓帶名字字平聲,不合飛沉平仄抑揚的節奏之道,過不了「聲律」這一關。不要緊吧,意義好就行,不要「形式主義」了?黃維樑連姓帶名不也是三字皆為平聲嗎?《文心雕龍》則四字皆平,更沒有「浮聲」「切響」的變化。拙名維樑是父親所賜的「嘉名」,我更改不得;書名《文心雕龍》四字皆平,可能是作者劉勰考慮不周而有瑕疵,不足為範例。我為孩子取名字,自然要衡量種種因素,要止於至善。
與妻子文君商量取名的大事,想到五月初是這個孩子的預產期,靈機一觸,一個「商機」無限的名字來了:黃金周!中國大陸一年有三個大假期,春節、五月初、十月初,每個大假期連續七天,旅遊、購物、餐飲、娛樂,消費者有黃金可消,業者有黃金可賺,乃名為黃金周。吾家姓黃,在黃金周出生的孩子,名為黃金周,不亦宜乎?不亦醒目乎?不亦一讀一聽而難忘乎?和友人談及黃金周這個矜貴的名字。長沙的李元洛兄在電話中聽後大笑,比他朗誦〈戲李白〉和〈赤壁懷古〉時的聲音還要宏亮。他大笑因為他以為我們在開玩笑。在親友間為取名事做了民意調查,統計數字顯示「黃金周」可為別名,可為戲稱,卻不是正名的首選。何況這個姓名和黃蓮花、黃文心、黃雕龍一樣,都犯了「三平調」的毛病。必也正名乎?
我想到《文心雕龍‧知音》的「平理若衡,照辭如鏡」:生的如果是男孩,就叫做「若衡」;如果是女孩,就加上芳草,成為「若蘅」。衡是秤;衡與蘅可通,蘅就是杜蘅,是香草,《楚辭》中與美人並稱的香草。文君是高齡產婦,懷孕後按時做各種妊娠檢查。在一次檢查後,我們獲悉文君懷的是男胎;我原本為取名「若衡」所作的種種解釋,其基本道理就如胎兒的發育,一天天地成型、成長,成為一大套道理了。
「平理若衡,照辭如鏡」意思是「評論像秤一樣公平,說明像鏡一樣翔實」。評論文學要這樣,評論種種的物、事、人也要這樣。世世代代都有主觀極強的人,產生種種偏激偏頗的意見,而衝突戰爭少不了。我們要力求客觀、公正、公平,像秤像天平那樣衡量人、事、物。這是「若衡」之名的美意。黃若衡三個字是平仄平,合飛沉抑揚之道,有節奏之美,不再是「三平調」了。這個名字還有其他的好處。著名的學者夏志清,姓名的英文拼音是Chi-tsing Hsia(C.T. Hsia),漢學界無人不知的,在漢語拼音中卻成為Zhi-qing Xia,頭字母是ZQX,是二十六個字母中叨陪末席的少數族群,使大學者有小小的不欣悅。黃若衡是Huang Ruo-heng或者Wong Yek-hang,後者沒有ZQX的「末少」之憾,前者HRH則左右都是對稱的H字母,如天平之均衡,如泰山如衡山的穩重。
若衡老爸黃維樑的樑字簡體是梁,繁體的樑字在大陸消失了,也不見於一般電腦字庫。於是,我在大陸乘飛機,機票上我的名字成為中西夾雜的怪物「黃維Liang」,或者一看似是複姓的四字「黃維木梁」。我從香港的銀行匯錢到大陸的銀行,出納員認字不認人,「樑」「梁」不同,名不正則事不成。我的文章在大陸的刊物發表,署名有時是入境隨簡的「黃維梁」,有時編輯先生和女士尊重作者,不怕繁瑣,署名保留繁體正字,是「黃維樑」。我是香港永久居民,曾在香港的大學教了二十多年書,現在台灣教書。知我者謂「梁」「樑」名異人同,不知我者謂「梁」「樑」是兩個人。不管將來繁體和簡體並存,或是二者取其一,或是繁簡優劣經天平一樣衡量過之後,折衷處理,若衡我兒將來乘飛機、匯鈔票以至辦結婚證明書、辦兒女出生證明書時,都沒有繁簡的煩惱,因為寫書時,繁體是「黃若衡」,簡體也是「黃若衡」。這是「書同文」。
以外文來翻譯若衡一名時,我用了Johann。這為了「語同音」。德語的Johann就是英語的John,其發音如普通話的「約翰」。Johann、John就是約翰。若衡兩字的普通話讀音,只和Johann略近,而其粵語讀音,則和Johann極為接近。老爸是粵人,媽媽是揚州人,乖兒子至少是半個粵人,在這個應該華洋合璧的全球化時代,老爸為乖兒子取的洋名,怎能不是與粵音極為接近的Johann呢?
Johann這個名字和中文的家強、國強一樣,十分常見;加上其兄弟,即英語的John、法語的Jean、俄語的Ivan,以及音譯過來的華夏名字「約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則更是普世之名。Johann的四海兄弟,可上溯至《聖經‧約翰福音》的約翰。光是其德語的正宗,就威名赫赫。首先讓人想起的,自然是一國文宗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近年孔子學院在全球開辦,德國的歌德學院數十年前已遍布世界。歌德學院歌頌的是歌德的德。在這學院學習德文的各國各色人等,其德文一到了可讀懂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原文的水平,則多年學習的辛勞、「煩惱」盡消;進而得窺歌德詩劇《浮士德》原文的堂奧,那等於外國人可讀懂《紅樓夢》原著了。即使讀不懂德文原著,各國文學系的學生,誰不知道《少年維特的煩惱》和《浮士德》的傑出和偉大呢?詩豪文宗之外,歌德還是個大學者、科學家,博聞強記一如其詩劇的主角浮士德,在動物學、植物學研究上都卓有成就。吾兒若衡在十歲之前,我們就要帶他到德國旅行,參觀法蘭克福的歌德故居,讓他見「德」思齊。還要和他一起到美因茨(Mainz),那是另一個傑出Johann的出生地。
古登堡(Johann Guterberg)發明了活版印刷,1455年他印刷的《聖經》,是現存西方最早的活版印刷書籍。我要讓若衡看看五、六百年前世界文明的重要證物,陳列室或博物館玻璃櫃中《聖經‧約翰福音》的首頁,我要他特別仔細觀看,欣賞大大小小古體拉丁字母的筆畫形狀,並且告訴他:「比古登堡早四百年,我國宋代的畢昇已發明活字印刷了。東海西海都有賢能的人。」若衡也許會說:「爸爸,我們在揚州參觀過古代印刷博物館,外公拄著手杖,和外婆一起去的,就是那些活字印刷了。還有雕版印刷呢!」於是文君摸摸他的頭髮說:「若衡真聰明!」
古登堡博物館中,播放著音樂,一聽,是另一位Johann,他的音樂之悅耳,簡直樂死人、迷死人。是Johann Strauss──小約翰史特勞斯!若衡與他同名,如果將來和他同行,寫出同樣華美怡人的音樂,我這個老爸一生無憾矣。小史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是我少年時期迷上的第一首古典音樂。年前在南京秦淮河畔,和文君相會時,槳聲燈影裡輕飄飄揚起的正是〈藍色多瑙河〉。不管生活有多少煩惱憂鬱,一曲〈藍色多瑙河〉即可解惱消憂。〈藍色多瑙河〉讓十九世紀的德國人沉醉,得到各國使節激賞,聽眾癡迷,都想剪下小史特勞斯的頭髮作為紀念。在這個卡拉OK的時代,有人練就一曲,即可場場表演而走遍天涯。小史特勞斯只憑〈藍色多瑙河〉即可不朽,何況他還有〈維也納森林的故事〉、〈春之聲〉,和我年輕時已十分喜歡,而現在愈來愈加喜歡的〈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小史特勞斯的這些圓舞曲(waltz),音譯為「華爾滋」,真是圓融華麗而美滋滋的,一樂句一樂句都是美得不能更美的旋律。一百多年來,多瑙河如果沒有〈藍色多瑙河〉,維也納森林如果沒有〈維也納森林的故事〉,就不能再「水木清華」了;更不幸的是,就成為沒有尾巴的孔雀了。作曲家譜出美的旋律,就像詩人創造了出色的比喻,都是高才的表現。文學作品一般要經過翻譯才為普世的人所共賞,而音樂不需要翻譯。〈藍色多瑙河〉和〈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從音樂廳、從CD、從iPod直通耳道,直進人心。吾兒若衡將來如果是一個或半個Johann也好,是Johann作品的演奏者、指揮者也好,老爸必大樂,他美麗的音樂必能為老爸、老媽以至所有世人延年益壽。
德國名為Johann的傑出人物眾多,英美名為John的傑出人物更難以估計。老爸望子成龍,所以舉出幾個大人物,讓若衡思齊。西海與東海有聖人賢人。名字中有「衡」的賢能之士,我國歷史悠悠數千年,當然也甚多。西漢東海郡承縣(在今山東省)人匡衡是其一。匡衡年幼時好學而家貧,白天耕田,只能在晚上讀書,卻買不起蠟燭和燈油。鄰居倒是燈火明亮,匡衡乃在牆壁鑿一個洞,引進光亮,這樣來讀書。這是我國最有名的「貧而好學」的故事之一。匡衡終於成材,為官時多次寫信給皇帝,陳述經邦濟世之事,得到重視和採納──他如生於當代,一定會為環保大業而「上疏」獻策。匡衡起了匡輔皇帝的大作用,杜甫對他非常欽羨,「匡衡抗疏」出現在其名詩〈秋興八首〉之中。難得的是匡衡為人從政的風範,《資治通鑑》說:「西漢諸儒,自董仲舒之後,唯匡衡之言純正溫雅。」不偏激不偏倚乃能純正溫雅,發持平均「衡」之言,人如其名。
漢朝還有張衡。匡衡是山東人,張衡則是河南人。老爸讀的、教的是文學,對張衡雖然比不上對杜甫、蘇軾那樣地高山仰止,卻也是非常欽佩的。張衡的賦有漢賦「鋪采摛文」的大描寫大格局,以至成為大辭書,卻也能小能短,開創新風,用賦來抒情述懷。他是「創意文化」的一個表率。他的「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說,古今為政者應引以為暮鼓晨鐘;他在〈歸田賦〉說:「彈五弦之妙指,詠周孔之圖書。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模。茍縱心於域外,安知榮辱之所知。」大丈夫能屈能伸,更是何等境界。張衡且是個科學家,上觀天文,下察地理,發明了「渾天儀」和「地動儀」。地動儀預測地震,他被譽為地震學的鼻祖。歐洲在十九世紀才製成地震儀,比張衡晚了一千多年。張衡還這樣解釋月蝕:「月光生於日之所照,魄生於日之所蔽,當日則光盈,就日則光盡。」他的這些發明和發現,應可得好幾個諾貝爾獎。他還擅於繪畫。郭沫若說:「如此全面發展之人物為中國之所罕見。」誠然誠然。張衡的文、理、政治、藝術各科均衡發展,且表現卓越。
望子成龍,成為大文豪、大科學家、大音樂家、大政治家。若衡二字取自《文心雕龍》,我的願望說起來更理直氣壯。不過,人不一定要成龍。將來若衡在追求卓越時,只要為人處事持平而均衡,像匡衡那樣,其「言純正溫雅」,老爸於願已足。世間的事物不能失衡。最近幾年全球嚴重暖化,全球人的憂慮是如何保持生態平衡。望子成「衡」。
(本文撰畢,台北發生「大中至正」拆匾事件,事件中,有流血衝突。此事說明正名的重要,更啟發我們思考:怎樣為人處事,才能不偏不倚、純正溫雅,如本文中所言。望人成「衡」!作者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