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的故鄉-致少年友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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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阿尼默 |
◎阮慶岳 圖◎阿尼默
我年輕的朋友,
你好!
想要給你寫封信的念頭,一直魂縈不去,像是什麼未能解去的枷鎖,微微扣住我的心神。
我知道我想說什麼,卻不知如何啟口,怕說重了,也怕說輕了。
便想著別人是怎樣能把那傾巢欲出的話語,悠悠不擾人輕啟開來的呢?立刻浮出我腦子的是程抱一和但丁。一直喜歡程抱一寫給亞丁第一封信的起頭,每次讀來都覺得悠遠也寧靜,讓我心眼潮潤,他說:「亞丁:南瑞士的午夜,秋蟲在野草間競唱的山巔。在這罕有的時刻,除了為你提筆,我還能做什麼呢?這一角大地充滿了凝視與諦聽。」信雖說是寫給年輕的亞丁,但我覺得更像是對魂飛遠去里爾克的私語,企望與追索的心絮交織。
不安與惶然的建築事業
剛才天色還亮,我被屋外近日少見的陽光吸引,帶張椅子去到屋頂讀書曬太陽。但很快立起來張望起鄰近的矮小公寓頂。從我略似程抱一那樣山巔的位置,望著周遭顯得再平常不過的屋宇,慢慢見到一些景象幽緩移動。一個父親帶著小兒子照顧屋頂的植栽,兩人都顯得滿足也安靜,還有個中年男人邊抽菸邊打電話,小心把菸蒂點在女兒牆的菸灰缸裡,另個男人舒服坐著讀書,陽光曬著他專注的臉,而他年輕的妻子,快樂一旁為他鋪置雅緻的桌子,桌上林列有吃飲食物,我常望見的那個廟堂,女出家人蹲跪用心擦洗入口紗門的滑軌溝槽。
望著這一切相互間並不打擾、各自獨立運作的人與物,我覺得感動,好像自己就是那個在「這一角大地充滿了凝視與諦聽」時刻裡的人了。這心情也就是我想對你訴說的部分,因為我似乎感覺得到你此刻的不安與惶然。做為一個年輕的建築人,過去十年是個漫長的沉滯,因為對於建築的抱負投射,從前輩們以報效國族為旨志,到後來埋頭進入商業市場,一直到你此刻這樣無國族、也無商業市場的懷抱可奔赴,不安與惶然是必然的吧!
國族權力與商業機制,曾經建構並支撐台灣當代建築前二個世代的價值觀。這個體系經過時代大環境的流轉變動,造成此刻對過往信仰的潰散,以及如何能再度自我建構的質疑挑戰。但這惶然的心情,其實並不稀少與罕見,但丁在迷人的《神曲》一啟頭,就這樣寫著:「一切都要從我三十五歲那年,無意間迷失在一座幽黯森林裡說起。那座陰暗森林的廣大、荒涼與恐怖,直到現在我還難以下筆描寫。只要一想到它,我的心依舊驚懼不已,全身不寒而慄。面對那樣的恐懼,比面對死亡更甚啊!我怎麼會置身在那森林之中的,我其實也不清楚。只知道自己昏睡起來後,就在森林裡了。」
我也是在喪失這樣的信仰後,放棄當初建築實務的操作。那時的我,不知道自我潰散後的信仰,究竟要如何收拾與重建,便選擇流放與離開,關於這部分的如何接續,我一直還繼續思索,也許以後有機會再談。我雖這樣離去,但從不曾忘記頻頻回顧,也注視到年輕的你們,有著類似的心情,這令我特別憂心。近幾年我轉目觀察東亞鄰近國家與城市的建築發展動向,感覺得到瀰漫在台灣的低沉氣息,這相對於日、韓與中國的年輕建築師,在此刻蓬發的自我期許與抱負,差別極其明顯也幾乎令人難耐。
信仰與力道源自現實
許多人輕易就把這現象,怪罪到過往十年的經濟泡沫化。但是,若以日本的當代建築為例,後泡沫世代的出色表現,正就是此刻最令人矚目的原因。許多新湧起並成長於經濟泡沫期的年輕建築師,例如我熟悉的塚本由晴與藤本壯介,進入現實社會時,同樣失去大型事務所與商業市場的庇護,只能選擇獨力發展,並必須在現實的各種細縫中尋求生存之道,也樂於為尋常百姓做案子。這看似不幸的現實景況,反而給予了他們體會與掌握現實的契機,因此當大環境好轉時,他們面對重現的龐大權力結構與機制時,不僅懂得如何自我拿捏位置,對於建築的信仰何在,也顯得從容自信。
他們的信仰與力道源處,就是己身所歷過的現實。
這現實或就是但丁描繪的那座森林,但丁說:「我走過的幽黯森林路,一般人根本無法通過。」而在穿出那森林之後,但丁抱持著對幼年戀人貝德麗采的追慕與信仰,坦然以堅定信念繼續勇往到達路途的終點。
現代建築的建構過程裡,不自覺暗藏著對政治權利過度倚賴的觀念。工業革命後急遽發展與待解的現代城市,就連當年現代主義的菁英科比意大師,也是一心期待藉由政府的大手,來拯救奄奄一息轉型中的舊城市;這種建築師與權力的關係,在戰後(尤其是到了八○年代以後)逐漸被資本權力所接收,使建築人對權力有著整個世紀裡的倚賴習性。在東亞城市與建築的現代性發展中,可清楚見到兩種權力循序出現與潰散的過程,目前日本與韓國似乎順利轉入新的信仰,台灣陷入無從狀態,中國則還待未來時光檢驗。
我在屋頂平台上的凝視與諦聽,因陽光迅速落山而必須告終。藉著僅餘的澄色光輝,眺望向稍遠處灰霧裡、日日浮露起來的南港科技園區大樓群,和後方顯得不盡真實的台北101,以及更遠處環圍不變異的群山。我依舊困惑著究竟要如何告訴你,我這一直的看法。
如何藉由創傷重新起步
台灣經歷經濟泡沫化的時間,約晚日本五年,期程大約同是十年。但為何他們年輕的建築師,得以藉由這樣的創傷,找尋到再度起步的位置與信仰,而我們卻不能呢?這是我最大的困惑點。目前我覺得可能是他們在面對被權力所棄置、無從倚賴其餵食的時代過程中,讓自己重新進入現代建築極少眷顧的真實現實,並從中尋得一種新的生存力道與能力,因此有勇氣繼續向未來前進。
在台灣泡沫化的過程中,年輕建築人沒能藉機從中全然撇清與權力的關係,或者是依舊視公共工程(例如災後中小學重建等)為生存唯一契機,要不就馴躲入非自己本業的室內設計溫室懷抱,迴避了與社會常民現實直接對話的機會,也同時錯失日本年輕建築人,藉由介入現實得到成長與滋養的可能。台灣這種短暫的現實彌補(靠政府紓困接濟般的中小型公共工程,與為少數富人服務的室內設計利益),讓年輕人雖陷在時代困境裡,卻依舊脫不出那豢養的隱形大手,當經濟終於迴轉後,也無力走出自己的第三條路,更無法提出做建築的自我使命與期許。
但或也不必悲觀,我就見到謝英俊建築師,如何在地震的浩劫後,藉著參與邵族自立造屋的個人行動,更加確認了自我的建築價值觀與信仰。畢竟,在顯得晃動與不安的時代環境裡,紙醉金迷本就是最容易的逃避解藥,有可能更因此會顯得超乎常情地囂張。
我年輕的朋友,我覺得你可以無須憤怒,也完全不必憑靠英雄模式做依循。但是,你不能沒有自我信仰的建立。希望你會相信,真實也細微的現實,就是尋覓與建立信仰的最佳處所。
在遇見並倚靠貝德麗采引領到達天界後,但丁最終還是失去了她。出現來替代貝德麗采的聖伯納德老者,對但丁說:「現在你的心中有些疑惑,你雖然在迷惘中保持靜默,我必會替你解開困惑的。在這個廣闊國度裡面,沒有事情是偶然發生的,你所看見的一切,都是依據永久定律建造,環環相扣。」
但丁當初鍥而不捨尋求的,應是他自我心靈完美的故鄉,而這也是人類共同的願望,同時更是《神曲》所以能千古長存的原因。因此,即令是建築,也該可以有個自己的故鄉,一個同樣能讓信仰與真實共存的所在吧!只是,這個故鄉也許仍亟待我們一起去建立。
這樣的故鄉,應該就如我們每次飄盪無定時,必會來撫慰我們的童年與記憶,永遠如是甜美也常在。
祝福你!●
自由時報-97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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