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下)
作者:◎嚴歌苓/著 郭強生/譯
屋外突然有人大聲敲門。白鋼用眼神暗示大家別出聲。
「開門!」一個女人粗啞的大嗓門響起。
大夥兒都半途停下了筷子,愣在那兒。
接著他們聽見門上的鎖孔裡有鑰匙轉動的聲音。門被打開了,赫然出現一個中年女人,手上拎著至少上百把一串的鑰匙。
「真香啊,」她說。「我從樓上就聞見了。」
「這位是記者 董 先生,很有名的,」白鋼為她作介紹。
她沒朝董丹看。她才不管她這間陰森破爛的旅社裡住的是哪些人,逃犯也好,婊子也好,只要付得出錢都可以住進來。董丹遞給她一張名片,她像是給了董丹莫大面子才把名片接過來。
兩位老頭以咳嗽掩飾他們的難為情。
「這頓夠三天的房錢了。這洋菸也要二十塊一包。」她拿起菸盒子來回看著。
「不,得要三十塊,」白叔糾正她。
「那就又是一天房租。」
劉叔說他們在等老家親戚寄錢來,這幾天隨時都會到。他們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像她這樣有情有義,對他們這麼照顧,如果他們不懂感憿,那他們簡直都是豬。只要一收到錢,他們一定連本帶利把欠的房租繳清。
「你瞧,我有情有義的結果就是,一個月零三天收不到房錢。」她對董丹說道。
董丹這才開始注意這房間裡的其他擺設,看到了一個臉盆架,一腿已經扭曲,一條生了鏽的晾衣繩,一個沒燈照的臺燈和一幅掛在牆上的畫。畫是用貝殼在黑絨布上拼成的手工藝品,圖案看上去大概是牡丹富貴圖之類的。要想看清牡丹的花瓣的形狀和顏色,先得把畫從塵土裡挖掘出來。牆角的床頭櫃上,放著一個一個佈滿灰塵的鐵殼暖壺,底邊鏽爛了,所以站相不好,像是瘸著。董丹聽那女人說,最好少跟這些農民打交道。這跟咱們是農民有甚麼相干?白鋼提高了嗓門反駁。農民一個個又摳又狡猾,還騙人,她嚷嚷著。是嗎?她這種女人,農民才不會要,別看她自個兒還覺著挺美的。白鋼又頂了回去。那婦人發潑罵人的時候,一肩高一肩低,和那鏽蝕了的熱水瓶一個樣。她罵這幫子人不要臉,關著門偷偷大吃大喝,還撒謊說沒錢繳房錢。霎時間一次性盤子被她扔出去,食物飛濺,屋裡開始了油水醬汁的暴風雨,劈頭蓋臉地往人們身上頭上砸。接著她把這幾個人的家當行李往外扔,反正也沒幾件。於是,她準備向熱水瓶動手。正當她要舉起砸個稀爛,忽然想起這個熱水瓶砸壞了,換一個新的要十塊錢,又縮手把它放了回去。放下暖壺,她不敢馬上撒手,彷彿剛和一個彆腳的舞伴跳完一首華爾滋,怕他轉暈了,得慢慢把他穩住。
「拿去,」董丹一邊大喊,一邊用手抹去額頭上濺到的油汁,另一隻手則握著幾張佰元大鈔。
「房錢。」
沒人伸手要接。
「我會幫你們寫那篇文章的。我保證。」
他把鈔票丟在狼藉的地上,大步走了出去。等到了走廊上,他立刻拔腿就跑。他害怕見到那幾個人皺起一張苦巴巴的臉向他表示感激。那模樣叫人更覺得不忍卒睹。
●
董丹一連五天都沒出門,努力想把答應老人家的文章給寫出來。努力了半天,卻毫無結果。一直等到一週過去以後,他才想起來問小梅,那天魚翅宴吃得怎樣。她回答說,除了那道魚眼之外,其他的她都喜歡。還有魚眼這道菜?董丹問。對呀,一顆顆又大又白、黏黏的,好像老人家生了白內障的眼珠子,小梅回答。小梅說她一看那魚眼就跑到了廁所裡,怕自己吐出來。她那時候已經想離開了,但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又折回去,找到報到處櫃檯的工作人員。那女工作員兇巴巴的,穿著一件緊身的T恤衫,繃著一雙奶子,乳頭都挺了出來。小梅跟她要她的信封。
「她就那樣瞪著我。我又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個信封嘛?這麼大的!」她用手比劃。
「一般這麼大。」
於是女工作員從她腳邊的一個大包裏裡抽出一個信封。她不是把信封交給小梅,而是摔在桌子上。小梅把信封拿起來,交還給她,要她重來。女工作員說,妳要信封我給妳信封,妳還想要什麼?小梅說,我要你重新遞給我一次。她跟女工作員說,把東西遞給別人,跟摔在桌上是兩回事。她要她這次好好做這動作。女工作員沒輒,只好再拿起信交給她。小梅看都能看出來對方在用眼睛惡罵她。
「妳不該跟她鬥!」董丹聽了很緊張。
「你跟我說,每個人都有一個信封。」
「拿了信封你就走了?」
沒有走。她打開信封之後發現裡頭裝的是一個筆記本和一枝筆,她又跟女工作員說,等等,裡頭少了東西。她把腰一挺,兩手一插,說她知道裡頭還應該有別的。有非常重要的東西。
聽到這裡董丹都忘了喘氣。
小梅說她態度並不惡劣,也沒發脾氣。她根本不想鬧事,只是想要告訴那個拉著一張長臉、挺著乳頭的女人:我知道來這兒的每一個人,都該領一份錢。接著,她就問身邊圍觀記者中的一人,他是否領到了他的那份。那人笑著往後退一步。女工作員於是反問小梅,是誰叫妳來領錢的?
看見董丹這時臉都白了,小梅叫他別擔心;她沒告訴對方是他董丹叫她去的。女工作員去找來她的主管,兩人不懷好意地朝小梅走來,要看她的身份證件。
「妳給他們了嗎?」
「我幹嗎給他們?」
董丹往椅子背上一靠。還好,沒有身份證,他們就查不出甚麼來。他心裡承認,帶小梅去混吃不是個好主意。她條件還不成熟,就讓她去應付那些又凶又多疑的人是很危險。一陣不忍,董丹牽起小梅的手,把她拉過來,坐在他的膝頭上,然後把臉貼在她剛洗過的頭髮上,輕聲地問:「最後你怎麼離開的?」
「他們不讓我離開。」
「甚麼!」
他們不讓她走,除非她把她的身份證件交出來。她則說,除非他們付她錢,否則她不會亮出任何證件。董丹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看過妻子耍橫的樣子。她這種鄉下出來的女孩,一旦碰到有人想欺負她或者她的家人,那張嘴可不饒人,所有的難聽話都出籠,罵人還押韻。
小梅接著說,那幫人盤問不出甚麼來,只好讓她走。董丹心事重重地撥著妻子的頭髮,把整件事在心裡又過了一遍。該死,真不該帶她去,更不該把她一個人留下,讓一大盤凶光畢露的魚眼睛瞪了一回,害得她想吐,再讓那群兇神惡煞、專揀老實人欺負的傢伙又瞪了一回。
第二天下午,董丹又去了一個記者會。看不出任何異常。熟人仍然跟他打招呼。高興過來要他撥電話給陳洋安排訪問時間。她自己撥過好多次,都是他的未婚妻接的,說藝術家現在身體不好,不方便接電話。
「我想給妳看樣東西。」董丹把她拉到一邊,把他這些天爬格子的結果遞給她。
她從頭讀到尾,又回去讀開頭。
「哪兒來的爛文章?」她皺著眉問道。高興向來會對拙劣、混亂的文筆發火。
「這是,這……」董丹立刻知道他這篇東西寫得有多糟了。「這是一個農民寫的。」
「難怪。」
董丹抓抓臉。「真那麼差?」
她不理會他的問題,把文章塞還給他,繼續回頭講陳洋未婚妻的事。這未婚妻一聽就知道是那種難纏的惡婆娘。顯然她不希望老藝術家接另外一個女人的電話,更別指望去探望了。所以挖出大師更多得細節,現在全靠董丹。只有這樣他們才可以寫出一篇震驚世界的專訪。
「妳能不能幫這人把他的文章修改一下?」董丹仍不放棄。「我覺得還行。故事挺讓人難受的。」
「寫成這樣,誰人會相信這個故事?!」
「我就相信。這種事在我們老家的村裏也發生過。」
「你看你,你的問題就在這兒。你沒法突破你那種農民的狹隘。你只關心跟你老家的田、雞、牛、豬、莊稼有關的事。你看不到蘊藏在陳洋故事裡的材料有多精彩。這是任何一個想要往上爬的記者求之不得的。」
董丹望著她塗了深紅色唇膏的嘴開開關關,告訴他整個中國的貪腐就是起因於這些農民。這裡頭寫的那些悲慘遭遇,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們。因為救也沒有用。這些農民階級也都在剝削自己人。活該他們朝朝代代被 暴 君統治,現在則是換了這些腐敗的農民幹部。受迫害的這些農民一旦自己有了權力,他們也會做同樣的事情。我們國家所有問題的根源,就是在於這是由一群造反的農民所建立的。想想看,他們的人口,今天已經超過了十億。貪污腐化會讓他們人數減少嗎?不會。貪污腐化不但沒能壓垮他們,他們反而人口越來越壯大。讓他們去自相殘殺好了。這是他們自己的自然淘汰,想要生存,他們就只得靠──
「閉嘴,」董丹道。
她真的就閉上了嘴。破天荒的,她笑得很乖。
董丹看著花崗岩的大廳裡的一株假棕櫚樹,膠布的樹幹,塑膠的葉子,綠得跟郵電局似的。董丹盯著那樹,腦子裡淨是白大叔與劉大叔佈滿風霜的臉。那有著無色的嘴唇和鮮紅眼瞼的臉。那樣的臉也會有純真無邪笑開了的時候,那就是當看見出生的小牛、或是麥苗遭遇一場來得不期的大風雪後仍然完好、或是因為賣紅辣椒比預期的多賺了幾分錢。他的父母也像那樣,挑著兩擔紅辣椒到公路邊叫賣,頂著夏日的烈陽,滿懷希望地望著塵土飛揚的公路盡頭,會有卡車出現。賣不掉的紅辣椒,他們自己從來都捨不得吃,情願啃無味的玉米餅、喝高粱稀粥,然後每天依然挑著爛了或乾了的辣椒,到路邊碰運氣。公路邊紅辣椒堆起的小丘,連綿不絕。每一個攤子後面都是同樣抱著希望、蒼老的臉孔。董丹忘不掉的是,當他的父母被他們的兒子責罵,說他們「愚蠢、落後、摳門」,老兩口總是朝董丹慚愧訕笑,答應沒賣完的辣椒留給自己吃,可是那時的紅辣椒已經開始腐爛,氣味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你他媽的瞭解農民嗎?」董丹說道。他的雙眼已經微微泛紅。
高興看見董丹眼裡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一顆大喉結激動得上上下下,她有點被嚇住了。那一張挺精神的臉從不曾有過這樣痛苦的表情。
「不是看著你是個女的,我早抽你,」他說。
董丹走出會議廳時,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一觸即落的眼淚流出來。他真後悔認識這個女人。
●
他再回到那間位於地下室旅社時,白鋼與那兩位老先生幾天前已經退房了。他們一定覺得董丹辜負了他們。大老遠跑這一趟,以為他是他們最後的希望,結果他卻辜負了他們。董丹靠在進門處那張權充櫃檯的桌前,注視著屋外,房裡的陰暗讓外頭的陽光顯得格外刺目。董丹想像著兩個希望落空的老人,如何拎著他父母也常用的那種尼龍大包離開了此地。他們一定也像他的父母每回出遠門時,把那尼龍大包扛在肩上。
他把那篇文章重新寫了一遍。寫的時候,他就把文章中的主人翁想像成自己的父母。寫完之後,他把文章帶到一個宴會上給高興看。比上回進步了,不過還是太煽情。她問董丹是不是他幫他們修改的。他說是,還多虧了她的批評意見。那她是不是能幫忙他們發表呢?如果他把文章裡頭那些庸俗部分都拿掉,她可以幫他試試。決不能這麼誇張,感情必須節制,讀起來愈客觀愈容易通過審查制度。這個題目很敏感,曾經有一家報紙就是因為登了關於這方面的一篇文章,被政府查封了。報社還把那個記者給開除了,以表示對上級的一致。
這一天中午,宴席邀請的媒體記者超過了一百人。東道主是一家剛剛與二十個國家簽訂了出口合約的啤酒商。他們找了書法家為他們重新設計了商標,這一位全國頂尖的書家動筆寫一個字就價值十萬塊。
冷盤上桌了。每一道菜都擺設成中國字的形狀。最令人讚嘆的是一道做出篆字的冷盤。材料是小牛肉與海蜇皮,肉的鮮紅配上海蜇皮的透明,盛在如紙一般薄的細白瓷盤上,手工之精巧簡直可以送進畫廊當作藝術品展出。董丹後悔他的照相機不過只是個道具,否則他真想拍下來,帶回去給小梅瞧瞧。
「這可是三個師傅在冷凍室裡待了十六個小時才完成的。」其中一個客人說道。
董丹發現說話的人竟是小個子,他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表現他的資訊豐富。他的座位在鄰桌,與他正好背對背。
「我看真正帝王也吃不到這樣的東西,」董丹這一桌上的一位記者回應小個子的話。
「在館子裡吃這一道菜,大概一個月的薪水就沒了,」一個女士說道。才說完,她便舉起筷子朝著同桌其他人做出一個嚇阻的戲劇化表情,便將廚師們十六個小時的心血給拆解了。只聽見一聲歡呼,眾人也立刻舉箸進攻。不消幾分鐘,瓷盤上只剩下幾道生肉的血跡。
「有一陣子沒看到你了,」小個子把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對董丹說道。
是呀,董丹道;他最近在忙別的。他問董丹有沒有聽說,前幾天有一個年輕女人被逮到了。甚麼年輕女人?小個子把椅子朝董丹挪近了一些,繼續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如果她乖乖吃完就走,不去討紀念品和車馬費,也許根本沒有人會發覺。車馬費?對呀。她跑到報到處跟人家要「意思意思」的酬勞,這不是膽大包天嗎?可不是,董丹一邊附和,一邊避開小個子的目光。她的名片上寫的是「自由撰稿作家」,小個子說。有這事?董丹笑得很僵。她名片上是這麼印的。工作人員發現她的照相機和筆記本全是道具。真的?還有呢:她整個筆記本上記的都是她自己的名字。那他們怎麼處理她的?他們最後還是讓她走了。可是負責安全的工作人員肯定不會就此罷休,會採取些行動的。什麼動作?首先,他們能查出來她的名片是在哪家印刷廠印的。他們說他們甚至能查出她的破相機從哪個當舖裡買來的。全北京的當舖總共五十多家,一家家查他們最近的售貨紀錄就得了。那天的宴會上,公安局肯定派了不少便衣警察打埋伏,他們說那天的宴會蟲絕不只這一個年輕女人。他們懷疑至少有十個以上。十個以上!
董丹盯著自己手中的筷子,憤不可遏:這十個傢伙怎麼可以也過著他一手創造出來的生活方式。
「她的模樣,我還記得,」小個子繼續說道。「嬌小玲瓏。挺可愛的一個女孩。一張娃娃臉,眼睛圓圓的。你絕對想像不到,她居然是個專門白吃白喝的。我其實在櫃檯報到的時候,就注意到她了。一路跟著她進了會議廳。我想起來了,她就坐在你的正後方。」
董丹覺得自己的胃一陣痙攣。看來他確實一直都在觀察他們。那他一定也看見了董丹後來換到小梅旁邊的座位上。
「警衛為甚麼又放她走了呢?」董丹問道。
「你是說應該把她抓起來?我也不知道。或許他們有他們的策略吧。」
那會是甚麼樣的策略呢?拿她來作釣餌?把她放掉其實是為了把董丹這條更大的魚給引出來?
(選刊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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