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
李騰淵教授,有一年到加州大學來研究,因為他曾經在台灣輔仁大學留學,相見下自有一番親切,並相約有機會到光州看看,跟他的研究生做個講演。去年四月底被邀到釜山大學講演,既然到了釜山,講完了就順理成章到光州去。釜山、光州之間有一段距離,但並沒有直接的火車,釜 山金惠俊 教授和光州 李 教授兩面都好客,決定釜山由高慧琳同學送我們半程,光州由 李 教授半途接力,好讓我們沿途欣賞欣賞風景,這樣的主人這樣的安排在西方幾乎不會碰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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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釜山到光州的高速公路上,意外的驚喜是,兩旁都種滿了紫藤,包括開路時有時要切開山丘留下的路牆上也都種滿。現在是春天,一路是兩袖伸開歡迎我們的濃淡有致的紫花,真箇是醒神,真箇是看盡紫藤不知倦,不知遠。
漫山漫谷新綠透青,透明的青,從去年的舊綠中爆放出來,說新陳代謝,還不如說新的生命推壓舊的生命而衝出。活潑潑的生機從河的兩岸騰起,殘軀老骨彷彿受到春的呼喚而欲躍。倚欄望入浮雲杳靄,竟有蕭然出塵之意。
晉州城是中途,沿河向城中行進,河兩岸都是只有紅花不見葉的杜鵑和不同顏色的花籃;兩岸都是遊步道,這必然是悠閑文化的重鎮,典雅的設施,高級絲絹的產地,淨雅的街道與房舍的中心是一個古城。黑瓦白牆,古拙雄偉,估計收藏豐富。因為要趕路,今天便只好錯過。此時,古城外,河中心,適時出現一艘烏篷的帆影,緩緩馳向空濛的遠方,引人思入遠古的歷史,遙遠的故鄉。來接的 李 教授,不久就到達,寒暄數語就回到高速公路繼續前行。
仍舊是紫藤引路,仍舊是透青透綠騰躍的春山的挑逗。但見一路農田不見蔬菜的種植,而是一片一片長條長條的紫雲英和映山紅。 李 教授知道我們的來意,走了一段便轉入山谷小路,我也趁機問他為什麼不見大片蔬菜的種植,他說是面臨農業經濟轉型的關係,他有點激動地說,譬如世界市場上的竹子手工業品,以前都是光州輸出的,所以到處都是美麗的竹林,但現在大都被砍掉,因為已經被中國大陸廉價竹子手工業打垮了。我們心中一跳,想到台灣農村的命運,我記憶中一望無際的甘蔗園早已消失,桃竹一帶農家的禾田已經荒廢轉型為消閑農莊,雖然說少了稻田多了花卉,農村的消失也就是親密社群的沒落;從北到南,醜陋的亂建的洋房把美麗的農村割切得七零八落,現在走在光州的山谷小路,卻看到不少漂亮的農村,完全沒有受到工業世界城市的汙染與蠶食,是如此乾淨和諧的聚落,包括到處可見大槐樹下的休憩亭,我期待看見一個紗袖清飄,倚亭把著菸桿,聽來自遠古琴聲一樣的流泉,聽雲絲絲的移動。是黃昏早到了嗎?幾乎不見人影,農舍靜靜隱坐在山坳裡,彷彿在沉睡。一路青翠夾道,乍見楓紅,春天的楓紅,楓青,楓黃,與山花,田疇連綿展現的杜鵑爭豔,有水杉初綠茸茸的樹隧道,當然也有韓國出名的銀杏,此時嫩葉初發分外迷人。我們隨著彎路,出谷入谷,出山入山,出村入村,有時沿河,有時沿湖,遠山一個一個攀升疊影,有無盡快意。引道者 李 教授突然說,「我不知道這條臨時改變主意的小路會來到我的農舍。」農舍,田園,我們當然要看,農舍位於一溫泉區,目前雖見荒蕪,但也有淵明意,就戲稱他為李淵明。
在光州湖邊吃韓式蒸雞,環境好極了,除了紅調的杜鵑群,一個大湖引向迷濛,有日月潭的架勢,此時日影跳躍在水中,靜靜的舞動。可能是周日,沒有其他的遊人,寂靜無人,只有我們,整個感覺雅致無比。韓傳統盤足式或跪坐式,矮竹桌室外室內都有,竹林前也有平滑的大石錯落有致的安放,兩人可以坐飲細嚼,石桌一般都在紫藤棚下,此時都已開花,湖風吹來,甚為涼快。我們來得晚了點,空氣已有涼意,就在室內倚窗看湖,仍然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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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由同學 崔 小姐開車再看光州山村,她先開一段高速,基本上是 李 教授昨天沒有開的一段,出谷入谷,仍然是萬綠爭寵,山山相迎,紅杜鵑遍山,好大一片,似加州 iceplant的動人。在山邊,花葉大而浮紅遍野;谷田裡仍然以紫雲英、映山紅為主,被點綴著紅黃透青的丘陵挽抱著;路旁間以紫藤花油菜花和晚開的複瓣櫻花以及棗紅赭色而黃而青的楓葉夾道。啊,都是顏色的逐舞,迴山逐溪,逐河,逐湖的轉折中韻動如樂音,谷寂無人,行車不多,尤其是在和順附近離開快車道以後,基本上在眾山的內裡轉出轉入,彷彿不是向著一個目標,而是在自然(或者說在山)的內裡盤桓摸索,谷谷彷彿相似,谷谷彷彿都不一樣,就是這樣的從容不迫,才可以進入自然變化微細的動律裡,微細變化裡的透青透紅,微細的柳暗花明又一谷,我們遙看眾翠競生的祥和。主人說,你們閉目養神,到了會通知你們。慈美說,怕漏了美好景色。主人客人都興奮。
不久到了住岩湖,好乾淨俐落的湖景,觀景台是傳統的韓國亭子,此外別無其他人為的設施。無船,無屋,無人,彷彿是處女湖,一片玉藍靜靜在那裡,環湖皆山,用最柔細的春綠衛護著,我們把呼吸慢下來,幾乎想冥思在閣上,聽山音從湖的寂靜中升起。從容不迫,大概是遊光州山景的極致,細柔而入神,莫過住岩湖此刻。說柔說細說慢,要時間寂止,要不分晝夜的柔細寂止,要在萬化萬動的這些山山谷谷,溪河湖泊前,完全停下來進入那律動裡。但我們沒有超越這種時間的能力,我們仍然被時間催逼,我們又離開,又進入出山入山出谷入谷的馳行。
轉了一個山彎,一下子躍入古代的支石墓群的園林,支石墓是史前時期石墓的一種,英語叫Dolmen。利用大石支撐平石成墓室,大者如Stonehenge,小者如掘地砌石,最後蓋以大石,形形色色,有一種以石護體的神祕信仰。這些石頭建構遍布歐非亞大陸,而在亞洲,幾乎全部集中在韓國,有三萬餘座,具有中國、韓國、日本支石墓的特色,是研究古代生活形態很好的戶外博物館。事實上,園內建構支石墓的博物館,墓中史前器皿的收藏和世界各地支石墓群建築的介紹和圖示都非常有教育價值。但對我們來說,散落如棋的石墓,就是戶外的雕塑群,配合著古代的簡潔素樸的一二茅草屋,與其說這是墓地,不如說是一個遊園,如此安詳,布置得如此灑脫閑逸。事實上今天來園的一些家庭,衣著素雅,靜靜的在那裡野餐,沒有哄鬧,沒有紙屑亂丟,一片有教養的遊園的文靜。對,是文靜的園配合著文靜有雅興的遊人,好一片活潑潑的生活畫。
城牆完整的樂安民俗村比較好看的是大量的茅草屋,民俗村也已經商業化了,尤其是入門處,盡是庸俗化的紀念品店(不少還是「中國製」的呢)和食物店,倒是有一處蓬勃的菜花黃半淹茅草屋的美景,甚為動人。
看仙岩寺,依指標上山,但又下山,又出村,再上山,好像要人看盡附近的谷村才慢慢進入。到了。還要走很長的泥石路,此時已經下午四點多,大部分遊人已經下山,我們依著長長沿溪淙淙水聲而上,走了起碼半小時,仍未見廟影,幸好透著陽光夾道的樹葉濃密,還能讓我們不去想腳累,及至到了曹溪禪廟,號稱六朝古廟云云,和尚講解不清。和尚熱心嚮導,也說不出什麼驚人的玄理,無非說禪宗兩派,最差勁的是和尚六根不清淨,忽然舉起五指,講什麼大拇指富貴,末指無法比等等,我實在忍不住,就把在釜山梵魚寺看到的四句禪機遮破他:
摩訶大法王
無短亦無長
本來非皂白
隨處見青黃
希望他有所悟。此時廟後大叢大叢不同紅色全花無葉的杜鵑層層推進,正好把和尚的愚昧消解,此時身旁兩棵櫻花因風瓣瓣翻飛,為黑瓦平添帶情的絕美。我們再不聽和尚的語障,全神投入喜悅湧溢的花叢裡。 (上)
【2008/03/2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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