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冬日陽光篩過殘葉及枯枝灑落,光影在徑上移動。側邊濃密林中隱約傳來海濤迴音。我回頭問你走得還好。你停下來,喘氣,用德文回答:「Darf ich hier eine Rast machen?」(我能在這兒休息一下嗎?)我停下來,前面登山的隊伍逐漸拉遠,終於消失。
我倆相對無言,我知你心中有事,卻不願問。因為,因為男人到了中年,心中的事不再對別人講,成為寂寞的人。
我們在什麼時候初遇?大概是十一歲念初一那年。有些朋友我幼年時相識,卻未深交。有一個和我高中同班三年,印象中除了點頭,似乎未曾交談過。他卻告訴我,第一次注意到我是建中高一那年,我在空蕩蕩的教室裡吹口哨,《費加洛婚禮》中那段著名的詠嘆調“voi che sapete”(愛情的煩惱)。這同學是沉默寡言的人,和你一樣聽古典音樂,所以對我留下初次而深刻的印象。而他告訴我這話,已是數十年後的哀樂中年了。
我倆也是不同的人,猶記得第一次交談是在由南到北的夜慢車上,座位很近,只隔走道。我發現你在看斯多噶學派的書,你發現我在看尼采。那時我們十八歲。尼采的非理性哲學吸引年輕人(也吸引了希特勒)應可瞭解,你為何閱讀斯多噶的禁慾學說,卻是費解。而我從未想過問你。尼采是德國人,以研究希臘悲劇啟始,和同是源出希臘的斯多噶學派有某種模糊的關連。其實真正的關連是我們都是工學院二年級生。
那是我們在步入中年前唯一的一次深入交談,以後各自遠渡大洋後在新大陸上扎根。人生的第二個二十年比第一個二十年要快得多。下面一個二十年當然更快……再在陽光耀眼的柏克萊街頭相遇已是兒女成群。你問我是否仍在讀德意志哲學。我說,已轉向文學,且開始創作。你困惑的看著我,我笑笑,用手遮陽光。街上市聲喧囂,混雜陌生的人群撲面而來,一輛紅色敞篷光亮小跑車炫耀的擦身掠過。
「文學是上蒼的聲音,創作是天職。如果不能創出美麗深刻的作品,我的生命即無意義。」我說。
「文學不等於整個人生。」你輕微搖頭。
「是我的選擇,我不需要去追求。」
「那是什麼意思?」你收緊下額問道,街面忽然沉靜下來,陽光依舊。
「因為我就是藝術。」
你怔了一下,沒有回答,大概被我的自信大言所懾。
彼此都陷在生活的糾纏中,偶然見個面。我買了新的步槍和手槍,數次相約到靶場射擊。我們用望遠鏡看步槍射擊成績;也取下近距離手槍射擊密密麻麻彈痕的靶紙作比較。顯然你比我準確得多。實際上,預備軍官入伍訓練時你已是團上的射擊選手。後來我入了野戰部隊步兵連作帶兵軍官,你卻分發到不需射擊準確的憲兵隊。
你憑魄力、膽識和毅力建造了市中心最高的三棟大樓之一。其中一棟名普羅米修斯,是希臘神話中將火種帶到人間的神祇。而他注定被天神宙斯鎖在山頂的岩石上,每日兀鷹前來啄食他的肝臟,食而復生,終生受盡折磨不悔——人生是否即是不停的折磨及苦楚?大樓落成典禮那天是你人生的顛峰。你雇用了代表阿爾卑斯山的德意志民歌樂隊來演唱,短褲、長線襪、綠色小呢帽沿插著羽毛,手風琴及啤酒的香味瀰漫在大廳的空氣中。樂隊奏起動人的民歌,許多德意志後裔引喉高歌「Du, Du Liegst Mir Im Herzen」(德文「妳,妳,將我擺在妳心中」):
Und, und, wenn in der Ferne,
然而,然而如果相距如此遙遠
Mir, mir, dein Bild erscheint,
對我,對我妳的倩影依然出現
Dann, dann wuenscht ich so gerne,
那麼,那麼我會愉快的祈盼
Das suns die Liebe vereint.
我們曾以愛情相連
然而,那時,那時人們卻不知道這背後隱藏的危險與殺機。我為你主持落成酒會,我知道嗎?
你我一直沉醉在德意志的哲學、音樂、歷史、軍事及文學中,也對日本的武士道、三島由紀夫、大和號武藏號戰艦,以及近代維新有深厚的興趣。但是我們都曾投入那場激烈而混亂的保衛釣魚台運動。花園角及日本領事館前的示威遊行,由廣東口音濃重的香港青年領導高唱抗日歌曲,激動而熱淚盈眶振臂高呼:「神聖的中國萬歲!」那一刻,硝煙炮火突然瀰漫,遊行者臉上浮著殺氣。也許,也許戰場能帶給我們興奮,甚至樂趣——為什麼不是呢?
講些輕鬆的吧!那次蘇格蘭的皇家風管樂隊來舊金山灣區演奏,你知我喜歡這種有異國民族色彩的音樂,特別在一票難求的情況下請我去看。白天上了一天班,晚上聽場上變化隊形的演奏竟然不支,昏盹入睡。但是當樂隊吹奏我喜愛的“Amazing Grace”時,我忽然醒來,你首次拍拍我肩膀。
你看我寫的小說,有一次感慨的說:「你小說中曾寫道:一個愛情故事,可以寫成一篇淒惻動人的小說,也可以描繪得醜陋不堪入目。」而那時,說這話時,我卻不知你正走在那條曲折、美麗、盲目、迷宮似的感情羊腸小徑上。有些事,沒有結束,一直在流動,我們會枉顧開始和結尾的印象,因為不願再去回憶那些情節。
你曾告訴我一個美國戰鬥機飛行員越戰時被地對空飛彈擊中,跳傘被俘,在戰俘營苦撐六年,戰爭結束返鄉。有一天他和妻子在小城餐館進餐,有個人隔桌起身走向他說:「你叫布蘭普,越戰時你在小鷹號航空母艦上飛戰鬥機,你被敵軍打下來了。」
「你怎麼知道?」布蘭普問道。
「我給你塞裝的降落傘。」那人說。
「你傘裝得很好,要不然今天我也不會在這裡了。」
布蘭普那晚整晚不能入睡,想到那個人。想到小鷹號上不知見過那人多少次,連個招呼都沒打過。因為他是戰鬥機駕駛員,而他只是個水手。
這個聽來的故事對你似乎意義深刻,因為你是重情義,有榮譽感,敢作敢為的人。然而,後來的發展,為何愛情、友情、親情都離你而去?你始料未及吧?
命運自古希臘即是人類掙扎不過的宿敵。你大起大落,破產、大車禍及重病並未擊敗你。可能越挫越強,因為你本來就是個鬥士。那天晚上你來我家晚餐。餐後伊上樓看電視及休息。我倆坐在起居室聊天,我放了華格納的歌劇,一些貝多芬的音樂,還有二戰時德國的軍歌。我們以腳擊拍,我引喉高哼,你以口哨聲配合。似乎回到了第三帝國熱血沸騰的時刻,軍士的吶喊、馬的嘶鳴、軍靴在刺刀及火把的光芒下閃亮耀眼……你曾說性向測驗決定你最適合作軍人,我則適作政治家或刑事律師,然而我們都念了工程。你的機械及電腦特長反映在工程上,我除了數學超強外,並沒有什麼能與工程相連。那一晚你留到過了午夜才離開。第二天伊問我你向我說了什麼,我說沒說什麼。伊沉默了一下,說道:「他有話要說,你沒有覺察到。」如果我覺察到,晚上和你談到那些,可能會避掉那場劫數。
然而槍擊案終於發生,那就是命運。你後來告訴我連開兩槍,打斷那洋人的舌頭及牙齒。
卡繆在《異鄉人》中創造了一個非理性的槍擊案,主角莫索開槍的動機是太陽太晃眼,他因而失去常態,在混亂的情緒、對方無抵抗的情況下,連開五槍射殺。我問你的公設辯護律師你為何開槍,還有他是否看過《異鄉人》那小說?
我在庭上看你穿著橘紅色的囚衣,扣著手銬。你不支,趴在桌上睡著了,也沒聽到檢察官和我之間的辯論,直到法官制止。然而當問到我們之間的交往時,我告訴庭上我們的兒女還小時,曾共同出遊或吃飯,小孩們玩在一起……溫馨的一刻終於呈現在緊張肅殺的庭上,你的女兒們露出少女薔薇嫵媚的笑容。
金山灣大橋下驟然湧入清冷的雲霧,紅色龐大的橋身終於全部埋入灰白漫散的濃霧中。有一個美麗的女妖在晦冥中用高昂的音調唱一支神祕的歌曲,聽不出那是法文、英文、德文或北歐的歌曲。我到海灣邊聖昆丁重刑犯監獄看望你,你謝我為你訂《世界日報》及不時通信。我們不是第一層的密友,你告訴了我一些心裡的話,那是我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你問我為什麼大家都棄你而去,我無言。見面處並不完全是冰冷單調的水泥牆,但我隱約感覺到不祥與死亡的陰影。聖昆丁重刑犯監獄在海之濱,不少暴力電影以此為背景,一些著名的死刑犯在此了斷。
這個世界從未像你看到的那麼美麗與悽涼,因為它已不屬於你的。
每次去看你,就想到兩首我們曾熟悉的流行歌曲:“Unchained Melody”及“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前首是為加州的一座監獄作曲,被囚的犯人不知窗外的愛人是否仍然屬於他——歌聲如泣如訴。後首湯姆瓊斯用他充滿感性的聲音,唱出囚犯在獄中夢見綠草如茵的家園,在車站等他下車的雙親,以及秀髮飄逸的女友。然後他醒了,那只是一場夢,四面冷冰的灰牆……我高聲唱著,歌聲透過青空,傳越海灣,穿過獄牆,盼你能聽到是為你而唱。你曾說你實在不想死,但你知日子不可能太多,只要在有生之年看到中國能在各方面擊敗日本,你即無憾而去!
你終於結束了你北美洲的惡夢。那些日復一日耀眼的加州陽光暴烈的曬著。然而那不是你生命中溫暖的陽光,你生命中的陽光已被陰影奪去。你曾擁有過的,你終於都失去──愛情、財富、親情、榮耀,甚至生命。你回頭作最後一瞥,高中紅樓的舊夢、南台灣溼熱的初夏、加州的陽光與陰鬱、重刑犯監獄中惡形的囚徒、反日大遊行的吶喊、核市溫暖的人造天堂……我寫這封信給你,寫了很久,是我生命中寫得最長的一封信。你已長埋地下,但那沒什麼關係,我會遇到已過身的人。下次,我將寫下我和尼采相遇的那一刻,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