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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林文義】 |
2008.04.01 02:06 am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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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琴般的橋
怎是而今白髮的回憶
不諳文字的母親
七十年前橋下沐浴
至今仍難以想像,母親那一代人童年之時的生活艱難;遷居到大直,她恍然大悟說及二戰末期,被託孤在內湖與大直接壤之荒蕪農地,外祖父友人經營磚窯場,夜宿工寮,有一餐沒一餐的饑餓以及孤獨等待。
一個父母離異,無從決定未來命運的小女孩,靜靜地在夜晚的基隆河畔,眺看對岸閃爍著即將夜航回本土的日本軍用運輸機,或三菱造零式戰鬥機,轟然的螺旋槳噗噗乍響,小女孩只能自尋排遣的捕捉水邊的紅蜻蜓為伴。
慣於以彼時依然潔淨的河水沐浴,而後憂心晚飯何處(磚窯場留下的大鍋菜殘羹被倒掉了,或好意留一碗給她?)……人若憐憫問及:妳阿爸呢?小女孩只能訕然,不確定的答說:在瑞芳猴峒,或是三峽呢?好久沒看見阿爸了……阿爸是煤礦工人。說著說著,就紅起眼眶來。
有一年,阿爸帶著小女孩去了基隆暖暖四腳亭。難得的,礦工阿爸穿起西裝外套,登臨長長的安山岩台階,一個戴斗笠,雙臂包裹著花巾,在礦場洗煤炭的鄉女,微笑不語,見面禮是遞給小女孩一支雞腿,小女孩狼吞虎嚥,似乎,母親的孤獨童年,就是一再的饑餓,以及等待。
「以後,妳叫她:姨啊,懂嗎?」礦工阿爸說。
阿爸和姨啊,至生命終結,依然未曾有婚姻允諾。
未能設籍的小女孩
(自嘲戶籍寄在電桿木上)
跟隨採礦的固執父親
流浪在金瓜石與三峽之間
小女孩礦工阿爸是我的外祖父。六十歲過世,病因:哮喘。長年的地層下採礦,肺葉纖維化堆滿了矽質。外祖父過世時,我七歲,前一年他牽著腳踏車,帶我行過剛剪綵通車的中興大橋,從萬華慢行來回二重埔……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在南台灣恆春旅行,撥電話回台北的家,母親急呼:你阿嬤在加護病房,已彌留,你快趕回見最後一面吧!與祖父沒有任何婚約的阿嬤,七十年前,還是被四處託孤的小女孩母親,一生都喚之「姨啊」,那個初見時,戴斗笠,臂裹花巾洗煤的鄉女。如今,每年春秋兩季,我總伴著母親前往北投中和禪寺祭拜她,蒼綠色大理石骨罐,鑲著生前之顏,輕喚「阿嬤」就哽咽。
他們曾經青春過的愛恨情仇,什麼年代,什麼故事?
冬冷猶若國族命運
童年愛看紅蜻蜓
空襲的B二九是惡夢
暗泣給自己傾聽
前輩洪瑞麟先生,有幸拜見。畫廊安排的餐聚,洪先生淡然親和,任眾客傳閱名之《地底的光》厚重畫冊,微笑少語。看那以炭筆、淡彩構成的礦工連作,那般堅實而貞定。這位歷經二戰前後,自承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後,知識分子被逮捕、虐殺無數,青春的壯志理想瞬間幻滅,於是畫家自我放逐,寧為採礦人,在礦穴深入海底的封閉、窒悶乃至於落磐、瓦斯的生命威迫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帶著炭筆及素描本,記載少人及至的勇健形影。那是血與汗之印證,猶勝絕望的無助淚痕……
遙想黑暗的五○年代,北台灣的金瓜石、瑞芳、三峽、尖石、苗栗,向晚從礦穴上來,一身黑亮蒙塵的採礦人們,沐浴淨身之後,靜坐在工寮前,抽菸、喝酒、聊女人、談家事,亦有人以流利、標準的日語交談,翻閱著日文版的雜誌:《文藝春秋》、《中央公論》……
兒孫時而傾聽往事
晚年定居之所
母親童年熟悉的磚窯
截彎取直後的基隆河
落磐之驚悸,猶若家族長年惡夢。往下望去,黑乎乎礦穴彷彿是張著大口,暗示吞噬以及滅絕之宿命可能;採礦人的家族臉顏,似乎就少有燦放笑意。曾有詩人傳神寫道——「輕便車入坑,災變之後,運出的不是煤炭,是發黑的屍骸。」這是最殘忍的,不堪回首的現實浮像,深入地層千尺,甚至礦脈潛伸至海床之下,那種汗涔涔高溫,僅憑膠盔中央一盞微弱的電石燈,賣力敲鑽狹隘、只容半身擠壓、充填的工作空間,飛散著致命的煤屑、矽塵……堅毅、勇健的採礦人,不必美言讚賞,就是討生活。
吳念真看得最清楚。紀念父親的電影:《多桑》,壯闊的九份的山海之蕭瑟,悲痛的是父親最後的抉擇——但見抽完菸,久為哮喘所苦多年的父親,礦工醫院病房窗前,決意跳樓以終,回首的磊落一笑,竟是那般的美麗而決絕……秋深悄然的落葉飄墜,採礦人的微光卻是那般的尊嚴而巨大;吳念真,怎樣強忍哀慟,拍完那一場戲的?
如今,礦場已漸成廢墟。當年追隨礦工外祖父四處流浪、挨餓的母親,八十一歲的夢中回眸,仍會悄然暗泣。
依靠回憶存活至今
母親曾經美麗之青春
是我再也難以尋索的
一隻紅蜻蜓
【2008/04/0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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