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篇關於侯俊明的生命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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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篇關於侯俊明的生命寓言 |
◎張立曄 圖◎侯俊明
1.燃燒的手指
在2000年千禧年,侯俊明發了一個心願,要在這一年裡以一天畫一張曼陀羅的方式,學習虔敬聖徒的每日修習,將每一天的心靈圖象,獻祭給自我的神祉。1月1日的早晨,他起床後便在苑裡房舍中堂,用自己的裸照和蕾絲內褲布置自我祭壇。裸照代表藝術家活生生赤裸裸地面對自己,蕾絲內褲則是以召喚女性生殖力來壯大男性能量的一種儀式力量。然後,他開始做起奧修的動態靜心,隨著音樂激烈地擺動身體,像起駕的乩童,進入到出神恍惚的境界。他突然被拋擲回到妻子赴美之前於機場海關離別的最後時刻。與妻子的擁抱滾動眼底的淚光,緊握的雙手怎麼樣也拉不住想綁住飛機的那一條情感絲線。他感覺自己像風箏斷了線,飄落到荒野,卡在芒草與岩石之間。待他回過神,脊椎骨強烈的刺痛感像一股強力電擊,令他感覺妻子的離開彷彿抽乾他的骨髓,生命的支柱崩然斷裂,讓他無法直立,變成爬蟲類。但他依然固執地要繼續爬行,就像他緊握畫筆來畫曼陀羅救自己。所以失去了脊骨的藝術家,生命僅能執握畫筆,但咬緊牙根也要把畫筆緊緊執握的莫名執念,就用這執念開始來畫曼陀羅。畫著畫著,藝術家的手就開始燃燒起來,從食指、中指到整個手掌,一直到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團火焰之中。
2.錯亂的門板
從有妻子相伴變成一個孤枕入眠,侯俊明便習慣鎖門,確保睡眠時的安全感。一個人獨眠,外頭夜半陣陣的風雨彷彿都直接吹打在自己身上。一條冷棉被,成了惡夢孵化器,常常在夜半中驚醒,看著漆黑寢室。侯俊明做了一個惡夢,在夢中他完全錯亂了,不知道妻子是出國?還是他正要去接機,迎接她回來?上了車,發動引擎,是要出門?還是回家?訪友是正要去拜訪朋友?還是已聚完會要回家?畫每日的曼陀羅,是已經完成了?還是尚未動筆?吃飯究竟是吃過了沒?洗澡究竟是洗過了沒?外食後究竟是付帳了沒?到底是男人還女人?到底是藝術家?還是不是藝術家?全部都錯亂了!最可怕的是,家裡的大門打開又關上,不知道哪一邊是外面裡面,怎麼哪一邊都是外面,又哪一邊都是裡面?總之一扇門開了關,關了又開,他走來走去,完全沒辦法決定要待在哪一邊?從早到晚,一直重覆著開門關門,好像走進了飯店的旋轉門,不停地繞著圓圈。後來他決定去看精神科,治療憂鬱症。
3.植物園裡的螢火
某天深夜,侯俊明遊蕩到台北植物園,月光,映照在他無言的臉上,滿池的荷花散發一股寂寥感。他看到一隻螢火蟲,穿梭在荷葉之間,便用欣賞一個天使降臨的心情,觀賞著螢火蟲的飛行。突然一個男子走向他,牽起他的手,把他帶回家。他順從地跟隨著那名男子,內心雖然充滿恐懼,卻有不得不去的強烈念頭,要跟隨著他。男子帶他回家後,走進臥室,打開床頭燈,很快地褪去身上的衣服,赤裸地側躺在床上,他要他觀看他的裸體。這是一個強壯男人的身軀,甲冑般的胸膛,雖然,腹部微凸,但大腿豐厚,小腿有力,皮膚的色澤卻讓他想起懸掛在故宮裡的古畫。他欣賞了片刻,便從袋中取出顏料,在男子的身上彩繪。他畫了自己的眼睛在雙乳上,畫自己的嘴巴在肚臍上,他把生殖器塗成紅色,又在大腿上畫滿白色蓮花。男子感到一股極大的快樂,並用深情的喜悅注視彼此。這交會的目光讓他在腦海中回想起飛翔在植物園裡那一隻螢火蟲的小小光暈。
4.墳場的葬禮
睹物思情,離開的人總有帶不走的東西。所有屬於妻子的物件,不管是書籍、衣物、用過已壞的手機,都還留存著她的體味,總還在說著話,還在微笑,還一起生活著。而這些妻子的文物仍然繼續在織就一張網,捕捉住他,令他心痛。他趁著一天夜晚,月色皎潔,就帶了一本妻子的書本走到一座墳場邊,蒐集了樹葉把自己和妻子的書本全部覆蓋起來。他知道昔日的印第安戰士就是用這種方法埋葬自己,以使自己從恐懼中掙脫,跨越過去的障礙和牽絆。他對自己說:「我在這關係中已死了,所以我要把自己埋葬,我希望透過埋葬我自己,我可以重生,不再悲傷。」但這樣躺著的他,不禁淚流滿面。他想起了與妻子認識,交往、結婚以來,所發生的一切往事。為了成為藝術家,他的妻子一路伴隨他藝術上的奮鬥,為他打理雜務,抵擋人際關係的紛擾,成為他的守護天使,全力協助他。他又回憶起童年時光,父親彈著鋼琴,與七個小孩一起在家中吟唱。他是家中老么,南部嘉義的六腳鄉下,欠缺美術教育,父親知道他有美術天分,還特地從嘉義市請來美術老師來教導他。現在父親老了,而他也成為一個藝術家。曾經一路上支持過他,用金錢協助過他的那些朋友們,一一畫過腦際,他宛如一個將死之人般回顧他的一生。他在這些潮浪般的回憶中入睡,一直睡到黎明的薄霧微光叫醒他。
5.蕾絲褲與蛇曼陀羅
每當穿起女性蕾絲褲,侯俊明就感到無時無刻都被女性的溫柔所疼愛著。帶著這份愉快幸福的感受,外出訪友或作畫,全身總覺電流飽滿。有時候他也會穿著她,攢進被窩,冷棉被會突然變成電毯,帶來莫名地興奮。一天晚上,他穿著蕾絲褲愉快地進入夢鄉。在夢中,他被一種冰冷發癢的恐怖感所驚醒。他把電燈打開一看,棉被裡全是蛇。上百條上千條的蛇正群聚在他的棉被裡,把他的身體團團包圍。他十分驚恐,卻束手無策,只能任那些不同顏色的蛇在他身體的不同部位攢動。但那些蛇,並不攻擊他,牠們只是蠕動著,嘴裡吐出蛇信,又彷彿在舔他,挑逗他。他望著這群蛇,這些蛇交錯盤雜的組合,一下子讓他聯想到他自己身上所穿的蕾絲內褲的華麗花紋,夢幻地編織一朵朵挑情布花,化成一座蕾絲迷宮,引誘他入宮。這是他畢生所見最性感的場景,盈滿了令人顫慄與色情的一幅春宮畫,招著蛇信般的手,教他進來。他多麼想全身攢到這蛇群之中,和牠們交融在一起,變成牠們的集團一份子,感覺就好像讓自己攢進蕾絲褲裡,攢進子宮,那麼他就無所恐懼了。他突然大笑起來,看著這些從他欲望王國裡化身出柵的蛇種,一隻一隻趁著半夜從他人格的內褲裡爬了出來,令他不禁狂喜。然後這些妖繞美麗的蛇身,一條一條地在床上圍成一個圓圈,把他圍在中間,宛如他所畫的曼陀羅,而他自己則成為曼陀羅畫中的圖象。蛇開口跟他說:「如果你可以正視我,不害怕我,那麼你就可以使用我,使喚我為你做任何事,你就會變得更無所不能。」
6.海邊的紅嬰
苑裡海邊漂來成群的紅嬰兒,每一個長得都像侯俊明。他在一個飯後的遊蕩中突然巧遇這場景,就把車子停下來,遠遠地眺望這奇景。紅嬰兒乘著浪花,唱著歌,手裡拿著紅玫瑰在沙灘四處爬行。侯俊明突然感到一股喜悅,就走進嬰兒群裡,抱起其中的一個嬰兒,看著這個與他長相相似的小生命。紅嬰兒把玫瑰花送給他,要求站在他的頭上,因為他們要回家了,需要藉助他的力量。侯俊明將頭用力一頂,把嬰兒送往天空,紅嬰兒順著夜之氣流往雲層方向飛翔,並且緩緩變化他小小的身軀,直到變成了天燈,飄遊在遼闊的天際。所有的嬰兒這時也一起飛上天,化成一盞盞小天燈,閃爍明滅的燈火在為他祈福。侯俊明看著這一幕,手裡緊握著禮物的紅玫瑰,在回家途中,他也感受到紅色的車子就宛如飄遊在點點星光上空,一種風舞天燈般的美好震動。
7.樹人神諭
在侯俊明即將畫完曼陀羅創作的最後一個月,有一天早晨,做完了奧修的動態靜心,他在一個清明潔淨的時刻走到院子來,看到一棵朱槿。朱槿開口跟他說:「你還要繼續悲傷嗎?繼續耽溺嗎?繼續給自己找藉口?你還要繼續抓著過去的悲劇,一直到你的未來也成為悲劇嗎?你為什麼只關心你自己,而不來關心我?照顧我!為我澆水!把我培育成大樹,讓我樹葉青翠,讓我花朵綻放,讓我為你的家建立堅固的籬笆!讓你不再恐懼!你為什麼忘記了,從你童年開始你就認定我是你的生命之花,但你卻任我荒蕪,任我折花毀枝!如果你知道,當你生命陷落的時候,也是你看見我,灌溉我,幫助我茁壯的時候,因為我是你的生命之樹啊!」侯俊明聽完朱槿的一番話,便走過去擁抱朱槿,他知道他的生命樹就在他的花園裡,而他必須成為花園的園丁,照顧與守護自己。●
自由時報-97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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