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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文賞析】致舒暢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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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舒暢伯伯
【聯合報╱朱天文】
2008.04.06 01:45 am
 
圖/米榭兒

 

 

 

 

 

 

 

 

 

 

 

 

 

 

 

 

 

對於越來越多已不在此世的父執一輩,我不提筆則已,一提都成了懺悔錄。他們是,整個一代都被低估了。在我剛寫完的長篇小說裡有一段寫:

那時,一整代人,大遷徙從烽煙蒼黃大陸來到南島的一代人,經歷著他們猝不及防、忽焉而至的狼狽衰老,和死亡。

由於他們父母都留在大陸,他們簡直的不知什麼叫老病。沒看見,沒經歷過,他們壓根不知人是會老的。富國強兵,增產報國,一代人在幹這事,他們哪知道有什麼老年生活,居然也會要占到他們的人生十年,二十年,甚或相等於他們青壯忙碌期的三十年。他們都會說,飽備乾糧晴備傘,老年生活,卻沒有人要去準備。不知老之將至,光手光腳連件起碼的配置也無,參考系統也無,支援系統也無,不知所措出演了難堪的退場。

我喊做舒暢伯伯的小說家,他的短篇小說集《院中故事》寫的就是院中這樣一群人。想想,這樣一群人若落在當今小說一哥駱以軍手裡,駱氏那雙彷彿核爆的眼睛凡目光所及處萬物皆化為廢墟,「華麗猥瑣」如魔似幻的院中故事由舒暢寫來,卻是結棍的素描功夫和寫實力,於我直如偶獲一本人類學文獻,絕世寶物。說它絕世,因為那樣一批人,在那樣一個時間與那樣一個空間的交會點上,可謂是之前沒有過,之後也不會有。一個行星只有一次機會,他們幸好在舒暢的小說裡存活下來了。

同樣,《那年在特約茶室》,完成於1988年,寫民國五○年代軍中樂園(後方老百姓語)裡的姐妹淘與大兵們,楊照有評文〈重訪離亂時代〉。點出離亂一詞,放在這支小說系譜上看,從姜貴、潘人木以降,到朱西甯、白先勇、王文興(《家變》裡福州人家庭的生活場景),到離亂的下一代張大春、蘇偉貞、朱天心、駱以軍,幾乎占了台灣小說的一半強(這還沒有算馬華來台的李永平、張貴興、黃錦樹他們)。而於這支系譜拼圖裡,《那年在特約茶室》也許是僅有、唯有、無人踏足過的一塊處女地——用一部長篇描述戰爭前線妓女們的生態圈,實描實述,準確,平正。如果大家都知道黃春明的〈看海的日子〉,則毫不遜色舒暢此書足以並比來讀之,難能可貴是,兩人不狹刻,不誇張,不獵奇。

多年後我重讀〈看海的日子〉,好詫訝它寫得如此浪漫理想化,人心是要被撫慰的,莫怪黃春明廣受讀者喜愛。《那年在特約茶室》亦然,以作者的情懷和寄託收場,那是「曲終奏雅」,終結於即便如何的亂世亦賦予一份理知,一個說法,一種憧憬。他們真是有信仰的一代,不是嗎〈另一座教堂〉,舒暢的自序,比誰都更洞察的說明了自己作品,一篇好動人的繫辭。比起來我們充滿了懷疑不信任,冷酷異境,既自苦,也苦人。

而舒暢伯伯,我和天心、天衣是從父親去世以後才又重新與他親近。有十七年之長吧,我的算法是,民國六十五年胡蘭成老師搬到我們家隔壁租居始,父親與文壇好多老友疏了來往或竟至交誼全熄。舒暢伯伯是當中最重要的一位。因為最親近,舒暢伯伯曾當面向父親表示過不贊同胡蘭成。漢樂府「與君別離後,人事不可量」,這一別,就是洛夫叔叔的兒子小凡婚宴上同桌。昔年在內湖,我們是陸軍眷村,海軍的洛夫叔叔家先有電視,我們星期六下午常跟父親走路去他們家看電視平劇。小凡姓莫名凡,小時從來沒聽過他唱歌,後來倒是「凡人二重唱」主唱。父親回來講跟舒暢伯伯同桌事,很高興的,大家也高興,那以後便恢復了又是每年除夕邀他來家裡吃年夜飯的行禮如儀。別後重逢,舒暢伯伯送我們姊妹三本書,一本《風箏‧玩偶‧垃圾車》,一本《院中故事》,一本《那年在特約茶室》,落款日期署「雞年三月」,那是民國八十二年。

十七年間,舒暢伯伯重出了一本書,新寫了兩本書,題句「看看伯伯銅器時代的工藝品」,「木乃伊的零星剪影當作骨董看」,「以皮影戲演『民兵馬俑』,妳們看好不好?」舒暢伯伯不贈父親,而自謙自我調侃的簽給我們,果然本色是我們最熟悉的舒暢伯伯那種調調了。十七年無來往,父親與舒暢伯伯既未互相辯解,也不互相抱憾,彷彿茶盞間兩人打了一個盹,像舊小說圖繪每畫到做夢即從眠者頭前吐出繚繞輕煙往上飄開展成一幅一幅夢景天啊十七年間多少事,一盹醒來,兩位大人繼續著他們的深度談話。世間友誼有這樣的?

民國八十七年父親去世。我這樣寫:

記得奇士勞斯基提到他的父親,他是後來才知道父親是個睿智的人,影響了他一生。奇士勞斯基說這是殘酷的,父母最盛年美好的時候,小孩看不見,看見了也不知道;等小孩長大看見時,他只看到父母的衰頹,而對之充滿了不耐煩。他的女兒十七歲在外地,有事他會寫信給她,但他明白女兒一定不當回事,要到很久以後她或許偶爾翻閱再讀到,一切豁朗在前,半點不錯正如人生的悲哀永遠是事情過去之後才懂得,只是當時已惘然。

補過心理吧,我們把對父親的惘然之情移轉到舒暢伯伯身上。不但因為他是父親的知友,他的一頭白髮及額宇鼻梁像極了父親(為什麼以前沒發現),他的筆跡跟父親的幾可亂真而且他們喜歡把字寫在沒有格子的白紙上便共同設計印製了五百字暗格稿紙分用,更是因為他見證過我們所共有的記憶自父親不在後他是唯一知道我們那些事的人。他是記憶之所依憑的可見體,我們曾經太理所當然看待之以致看鬆了,也看輕了。這個錯失不能再犯。

這樣,我們跟舒暢伯伯一起過了九年。

去年此時舒暢伯伯跌跤住進博仁醫院,對街即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樓址,一輩子不可能跟它有任何交涉的地方,舒暢伯伯去世後我們的對口單位就是它。我們和蔡文甫叔叔且在樓裡開過一次治喪會議,算是做出第一個案例,爭取到所有關於舒暢伯伯的文稿書籍遺物不得清除,需經我們整理裝箱交給「國家台灣文學館」收藏,按退輔會規定,因是遺物,得公告三年確認無繼承人承領始可解凍運用。

三月九日我記得好清楚,如意新村,文學館從台南來了兩位年輕的研究員,《文訊雜誌》封德屏帶了辦公室三名同仁,榮民服務處男女兩組長,男組長將紗門上封條拆斷,打開門,陽光煙塵壞空氣,趕快開了窗。我告訴自己,這裡就是《院中故事》的發生地,心臟砰砰狂跳因為,因為自舒暢伯伯跌跤住院至去世其間四十八天不曾回來過此屋,換言之,這是一間匆匆離去以為還會回來所以完全保留原樣沒有經過清理和掩飾的逝者之屋。我害怕會發現不該發現的祕密?

沒有祕密。

我們分類打包了十九個紙箱,以小說家來看,如果出現任何一些比方說像谷崎潤一郎《瘋癲老人日記》裡的什麼癖好,或幾張AV女優寫真幾捲A片,那皆是本當如此之事。然而沒有。

數量最多的是象棋棋譜,多到無倫。包括一冊冊他手寫的密麻棋局墨跡歷歷好似天書,是他跟人對弈之後追憶做下的紀錄嗎?小時我們就知道,舒暢伯伯可以同時下三盤棋,一盤現場對弈,另兩盤擺在背後憑記憶遙控指揮。父親即目睹某次長途火車上,舒暢伯伯與人口弈,不七八回合,對方已陣腳大亂亦頭兩步棋也不能記了。說是菩提叔叔不服所聞特來較量,舒暢伯伯讓兩軍,仍大敗,然後聽舒暢伯伯將方才全局經過步步講評,何子不可那樣的進,何子應該這樣的退,步步記得,服了他。棋友小夥子們都喊他長老。他以前生病住院每躺在床上獨自一人擺棋譜(磁鐵的棋盤和棋子),那肯定是一個玄麗如宇宙星空的異次元世界,他遨遊之中非我們所能知。

次多數量是書法碑帖,我們借他看的日本二玄社出版的碑帖,都在。他臨帖,自己的書法形似瘦金體。再是錄影帶,裝了一大箱,除掉京戲和《雍正王朝》之類大陸連續劇劇集,你不會相信的,有黑澤明電影集,有柏格曼、費里尼、安東尼奧尼電影集,這代表什麼意思?代表舒暢伯伯不管是懷舊,是溫故知新,那些都是他盛年時期看過的藝術電影,我少時聽他與父親熱烈談論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他們某個時期作品顯然深受啟發。

我當然永遠記得,念中山女高高一時候,某日為了什麼原因不可考總之就是不想上課了,離校從長安東路校園牆外長長的油加利樹行道直走去長春路舒暢伯伯住處。那時還沒有改建成現在三層樓宿舍式村子,而是一座大倉房像野戰醫院那樣一列列床鋪排開,每床一頂蚊帳,家當疊在床頭或蔓延於床邊遂形成每人的私有空間。床鋪低矮單薄讓人感覺似行軍床(或其實就是)?我坐那裡,等人去叫舒暢伯伯聽說在康樂室。舒暢伯伯趿著鞋子跑進來,兩人對坐講了一陣話便帶我去附近吃麵,陽春麵切滷蛋海帶豆乾豬耳朵豐盛一餐,我感覺著自己被當成大人在對待。吃完麵,我沿原路走回學校上課去了。而此刻,這裡,我清點遺物裝箱一時甚激動,為著舒暢伯伯最後又教給我一課。

逝者之屋,不存在的存在,讓我看到,一個老人在他人生旅途的最後仍能擁有活躍的心智活動。天心說,她老了立志做楊絳,意指要效楊絳那樣神清氣明,絕不昏瞶。我告訴自己,老人要老得像舒暢伯伯這樣,就是善終。

以下我將抄經一樣抄一段文字,民國六十三年父親發表於《中華文藝》五月號的文章,〈一介寒士──舒暢〉,讀讀他們同代人怎麼看他:

但我最為了解,少有像他那樣時刻存在小說藝術裡面。可以說他是為小說而活。平均半年經營一篇短篇小說,不了解他的人,或會以為他疏懶、散漫、閒遊浪蕩去了。尋常裡,每隔一兩周一見,總就有從世相裡歸納來的一些新的概念相告。我知他日夜輾轉反側,總是為小說所折磨役使──他曾有體會,「不是我寫小說,是小說寫我」,有幾人能像他這般虔敬!

然而,也不是我拿糖來塗他的鼻尖,給他不實惠的撫慰。我看,誰也沒有他那麼極致的富足。無欲求,便是極富──因為富者未必便無欲求;我者欲求更高,而無止境。他是極富到一無所求了──至少,他已至於求諸己,而無外求的境地。縱使人皆有家,繄我獨無,於他卻是舉世皆醉我獨醒。逢年過節,他便成了朋友們搶不到手的紅人,五馬分屍也不夠的。他的風趣和慷慨,和製造胡鬧,無不是老少咸宜,使他成為暢銷的、大受歡迎的物。這也是他的無限財富之一了。

對這個迥然相異的生命,我居然相容二十餘載,如果也算想透了一點的話,或許,這相異中尚有相同的兩點:對小說藝術的虔誠,和對「金馬牌」(菸)的獨好……

【2008/04/06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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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落葉之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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