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仙習道、練武拜師,要上崑崙,因為崑崙遙遠,寄託了無數的想像。仙草能長,定是靈氣所鍾,神仙之居,必乃四季如春,遙遠的崑崙不必親臨,因為它早已活在人們心中。但事實如何呢?……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沒人說錯,但浩瀚書海,若無目標,必以有涯追無涯,江山多嬌,隨興而行,也無以知江海之大。所以過去禪者雖明知石頭希遷的宗風是「石頭路滑」,明知百丈被馬祖一喝,耳聾三日,但仍要「憧憧往來於二大士之門」,畢竟只有親臨門下,才能一探山高水深。行腳如此,旅行亦然,總有些山高水深處你得親臨,才能體得天地之大、己身之卑。
天地之大,須從崑崙說起。崑崙何許地也?古籍說它是西王母所居,民間傳說的白蛇盜仙草之地,而武俠小說也總少不了那崑崙的武功與雪蓮。
學仙習道、練武拜師,要上崑崙,因為崑崙遙遠,寄託了無數的想像。仙草能長,定是靈氣所鍾,神仙之居,必乃四季如春,遙遠的崑崙不必親臨,因為它早已活在人們心中。
但事實如何呢?就如同西王母在民間的形象是母儀天界的神仙,《山海經》所載,卻是「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具神力但面貌卻嚇死人的神祇般,崑崙的真實與想像也存在著天壤的距離。
崑崙在南疆,大陸有句話說,不到新疆不知中國之大,而在南疆尤最,兩個景點之間,動不動就是一個台灣的長度,一天趕個五六百公里更是常事。而還沒登崑崙,看到的又盡是乾旱的大地及點綴在上的綠洲,綠洲上住的維吾爾等少數民族儘管有特色的文化風情,但一路映現眼簾的既是同一景象:黃沙、綠洲、牧民、歌舞,不久之後,你難免也會這樣想:原來這些都只不過是在艱難大地上的一種不得不然。
但儘管不得不然,綠洲上的子民也的確是浪漫的,在無垠的黃沙中能擁有一片綠洲,你能不珍惜、不揮灑、不及時行樂嗎?不得不然,其實也是大地的一種恩賜。而愈上崑崙,你的這種感覺也愈強烈。
強烈正因崑崙實然與想像的落差,海拔五、六千公尺的山脈,一路自帕米爾高原險行而來,何止山勢逼人,還寸草不生,富含礦物的山石不只巨大奇形,兼且顏色瑰異。原來形容內地山勢的種種在此一點都用不上:華山俊秀奇險、泰山氣勢聳拔、黃山奇峰競秀,但都有生機,都可以有仙人隱逸的想像。崑崙不同,綿延千里的山勢,真正是排山而來,裸露的山岩都如大宗匠手筆,而這大宗匠正是盤古,開天闢地之始就是這般景象,宇宙洪荒,你怎能想像有人的活動!
崑崙是山脈,穿行谷中,更加感覺自己渺小,也更加能領略它的不可親近,同行的詩人嘆道:原來大峽谷像小孩的東西。像小孩不是它不夠大,而是畢竟還能親近,而是還沒有險行千里、層層廣袤又直衝天際。在這裡,你只能感到天地能量之大,人自身又多麼渺小。
天地的能量不只在山勢。山到了一定高度就積雪,積雪融化了,就有高原的萬物,走出崑崙峽谷,蔥嶺又是一片奇景,車行其間,四周都是積雪的山嶺,雖然天寒地凍,就有另一番景象。正是這山脈洪荒連結高原的不似人間,才有不同於其他地方的神仙想像,而這神仙只能是,開天之初的神祇。
想像,有它心理的必然,也有實際的需要。帕米爾高原輻輳四方,是東西陸路的必經之地,但更是世界屋脊,於是當你翻越了這地理的頂峰,也就翻越了生命的分水嶺,過這個地方就是人生的大轉折,不只由西徂東,由東到西,更是從年少到年老,從不經人事到體得天地。這轉折,使崑崙永遠充滿了想像與傳奇。想像傳奇,因為轉折,而轉折則因於生命面對的極致。面對極致,人就不會陷於自憐,就不敢夜郎自大,身在天地,你是誰?你如何自許?會回到更澄澈的基點。極致其實是一種洗禮,讓你回到謙卑如實的原點再次觀看事物。
崑崙極致,南疆的極致還不只崑崙,全世界第二大的沙漠——塔克拉馬干占了它的一半,人們對沙漠浪漫的想像,就如同對崑崙一般,與實然間有著天壤的落差。面對沙漠的酷熱與一望無際、難辨東西的廣袤綿延,你的浪漫瞬間會被敬畏取代。於是,儘管已有五百公里穿越沙漠的公路,在簡陋的休息站吃飯,和著關緊門窗卻仍穿進來的細沙,你依然會覺得好吃,因為那是上天的恩賜。
極致,當然也不只在塔克拉馬干,不只在沙漠邊那像外星奇景、滿地鹹白的鹽滷地貌,還有那隨時襲來、蔽天遮日的沙塵暴。極致,更在胡楊樹,在這不毛之地竟會出現這一千年生長、一千年矗立、死後又一千年不化的胡楊,你只能驚嘆,到這裡,人算什麼!
驚嘆,不只來自駭異,驚嘆更來自平日難以想像的美感。崑崙、塔克拉馬干、胡楊,震撼的美來得那麼直接,不須倚賴詩人的想像,面對極致,你已直接契入對象,契入一如。
正因一如,經驗乃不可能只成為遙遠、美麗、模糊的回憶,它在心底如此鮮明,甚且成為一種生命的基底,看事、看人,因它就有了徹底的改變。
這樣的極致經驗,讓一批批旅人、探險家,誤入洪荒者,還有那更重要,為傳法而不顧身的行者,將崑崙的震撼與視野帶入了中原以至海隅,儘管隨著地理的擴散、時間的推移,崑崙已成為長滿奇花異草、住滿神人的仙山,但正像集神力、德性、威儀於一身的西王母般,它已成為人們一種永遠的想像與追求。
極致,當然不只在南疆,蒙古草原的大讓你興起生命難見的蒼茫,九寨溝的水讓你嘆出「九寨歸來不看水」之句,到黃山,你才知前人的繪畫原非憑空想像,而長白天池那難以形容的藍,又讓你不自覺地跪拜下去,與朝鮮族共同頂禮這天地的神奇,因為你面對的正是這樣極致的實然,實然的極致。
的確,所謂的想像與實然,關鍵常只在你是否經驗過。中國人喜歡批評日本美術裝飾性過強,顏色過於鮮豔,但楓紅季節你到京都奈良,就會發現它的顏色比畫中的更多彩;而你如果以為日本茶道只有形式,不妨直接在茶寮中靜聽茶水的滾沸聲,沉下心來看茶人的一切,就會發覺這形式有其內在的必然。藝術的極致如此,那直接發自生命底層或面對歷史的極致更是如此。
極致當然不只在大,它可以幽微內觀,但大是一種時空的延展,座標大了,論事就不同,中國人過去說「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正是如此。「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這樣讀大歷史看來很空疏,但能如此,自己的定位就清楚,時空軸拉大了,許多東西自然澄澈,諸般計較就成為浮漚泡沫。也因此,儘管談史是上下五千年,最先映入你眼簾的卻總是那春秋的百家爭鳴、六朝的風流倜儻,以及大唐的開闊大氣。
史如此,人也一樣。談詩為何必李白、杜甫、摩詰、龍標,論畫為何是范寬、李唐、八大、石濤,任俠死士,又為何必荊軻、聶政、孟嘗、虯髯般,面對歷史的典型,你又怎可以小為大,敝帚自珍!
當然,曉得極致還是個起點,親炙極致才真是生命的幸運。上課時,學生總好奇我的某些作為與識見,這時,我常對學生講這樣的一句話:「我不是高人,但我是見過高人的人。」的確,儘管現實中自身不一定能達至此境,但一個人若曉得極致在哪,甚至親炙極致,氣象就開闊,眼界就不同。
於是,無論為學作人、論事修行,我們總不免要自問一句:「那崑崙之巔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