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的主考官得知我的窘困,當場補發准考證,還驚動憲兵隊來試場保護我,連警察局局長都出面力挺,擔心我受傷害…
四十幾年前,我當了拒絕聯考的小子,在家人不知情下,自作主張報名軍校聯招,領回一張准考證,雙手發抖的不知要把它藏哪裡,最後塞入貼在牆壁的春牛圖後面。我以為天衣無縫,就裝著若無其事,安心地等著去參加考試。
軍校聯招我窘困
偷偷報考父親吼
孰料,考試當天一早,我伸手去掏准考證,卻已不翼而飛,原來事情早敗露,准考證被偷。我驚覺狀況不對時,瞧見父親和大哥雙雙手拿粗麻繩等在大門外。我硬著頭皮,僅著內衣褲,推著腳踏車往外走,父親及大哥箭步趨近,一個抓車龍頭、一個抓車尾,但聽父親大吼:「慢著,去哪裡?」
我裝可憐回答:「我穿內衣褲能去哪兒?」父親氣急敗壞的說:「你好大的膽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的左上臂迅即挨了一拳,眼見大哥的繩子即將套上我的脖子,我趕緊推倒腳踏車,閃身跳開,拔腿狂奔。他們邊追邊丟石塊,感覺像八二三砲戰的落彈。當我甩掉他們的追捕,跑去同學家借衣服及文具,才狼狽趕到考場。
金門的主考官得知我的窘困,當場補發准考證。那時軍方認為茲事體大,因為軍校聯招有史以來,從沒發生過這樣的狀況,因此驚動憲兵隊來試場保護我,連警察局局長都出面力挺,擔心我受傷害,還為我打氣說:「別怕別怕,安心考試,考完我帶你回我家住幾天。」
我最想的沒錄取
他才高興又憂心
事情喧騰,記者爭相採訪,第二天報紙用極大的版面報導,斗大的標題寫著「好男兒志在四方——軍校聯招第一天一個感人的故事」。考完後,我在外面躲了好幾天不敢回家,親友悄悄告訴我,我父親站在店門外公設的閱報欄前,仔細讀著張貼的報紙,所幸報導內容僅讚揚我的愛國壯舉,對父親並無負面評論。極好面子的老實人見報,凝重的臉色讀得出無比的痛心。等他氣平息後,幾乎不承認我這個兒子,當沒我這個人似的。
記得我當時只填新聞系一個志願,軍校的錄取通知單寄達時稱:「考試成績雖未達新聞系錄取標準,如願意改選政治系,歡迎八月二十日前,辦理報到入學。」父親看了喜出望外,終於問我:「你選擇的系沒錄取,還要去嗎?」
從小我就不是叛逆的孩子,是師長眼中的好學生,我真不知自己當年堅持的力量從哪裡來的,除了要抗拒周遭師長親朋好友的規勸壓力,讓我最不捨的是外婆的眼淚。
那時一切彷彿歸於天意,我竟能以大人的口吻緩解父親的疑慮說:「軍校和大學一樣,我去了可以免費讀大學,由國家供應食宿,還有薪水可領。家裡從今以後不用再為我操心了。機會難得,我一定要去。」
父親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什麼也沒說,我當然猜得透他有太多的不甘,養了十幾年的兒子,平白送給了國家。
我搭船離家的前一晚,父親走進房內,遞給我一束用橡皮筋捆住的紅色台幣說:「能換到的只有這些錢,你先帶著,船抵達高雄搭火車去北部需要買車票。報到後,儘快寫信回家,有急用我再寄過去。」
他抓著我不放手
臨行捧來紅毛毯
我羞愧地不敢伸手去接,父親伸出長滿厚繭的左手,拉起我的右手,硬把錢塞入我掌中,連母親過世都不掉淚的他,有些哽咽地說:「我雖沒去過台灣,但知道高雄距台北很遠,用腳走不到。」他龜裂的掌心緊抓著我,似乎怕一放手,這個兒子再也不會回來。
接下錢,我向父親懺悔般地說:「家裡情況不太好,不必再寄什麼給我。人到學校後,我會把剩下的錢寄回家。」父親抓起我的小布包仔細檢視,除了幾件麵粉袋縫製的內衣褲,還有一本相簿。父親口中喃喃自語:「北部很冷,只有兩件內衣褲,冬天怎麼過?」我趕緊說:「學校規定穿軍裝,棉衛生衣及大夾克都配給。」
父親若有所思的轉身走出房間,不一會兒,手上捧著一床疊成長方形的紅毛毯說:「家中只有這床毛毯見得了人,你帶去,萬一軍用的棉被不夠暖,它管用。」我不忍心說不,小布包因紅毛毯而變得厚實,提在手上沉甸甸,我知道,那床紅毛毯是母親的遺物,母親仙逝十幾年,除了定期拿出來曝曬,再冷的天,父親也捨不得用,他把最珍貴的東西,給了即將遠行的我。
救國團派來接我去碼頭搭船的軍用大卡車停在城外廣場,父親堅持要送我上車。我緊緊抓住小布包走在前面,不敢回頭看。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父親在天之靈,是否原諒我年少的忤逆?
【2008/05/08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