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我,覺得威風凜凜的母親,雖然不是士官長出身,卻很有士官長的架式,這都要歸功於我有一個很風趣的父親…
小時候,我最喜歡坐在堆疊得高高的棉被堆上,這給我一種居高臨下的舒暢感。我也喜歡將自己埋進軟綿綿的棉被堆裡,這給我特別的安全感。偏偏母親最討厭人家坐在棉被上。母親總說,這樣會讓棉被失去柔軟度和保暖度。
父親風趣逗孩子
操煩事總歸母親
每當母親瞥見我或坐或躺在棉被堆上,一定拉起嗓門大聲喝叱:「妳怎麼又坐在棉被上?趕快給我下來。」看書看得入迷的我,被母親這麼突如其來的喝叱,就會像隻小老鼠般「咚咚咚」地從棉被堆上滾下來。
母親二十三歲結婚,到二十八歲已經是三男一女四個奶娃的媽了。四個奶娃整天在家沒事幹,就只會吵架兼打架。誰少吃一顆糖可以吵,誰多吃一粒花生米當然更可以吵,每天吵到屋頂都要掀了還在吵。母親管理四個難纏的奶娃,只好端出士官長的架式:「不准吵!老娘說了算。」
小時候的我,覺得威風凜凜的母親,雖然不是士官長出身,卻很有士官長的架式,這都要歸功於我有一個很風趣的父親。
所謂「風趣的父親」,意味著生活中芝麻綠豆大的事情,都不是「風趣的父親」該管的事。
譬如,早春晚秋時節,天氣溫差變化很大,孩子打個大噴嚏,是否該替孩子加件衣服?或者,孩子挑食正餐都不好好吃,肚子餓了光會找零食吃,這時候是否該限制孩子零用錢的數目?舉凡這些都不是「風趣的父親」該管的。
「風趣的父親」只負責扮白臉逗孩子玩,玩得高興時負責打賞,讓遊戲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所有讓人操煩的小事,都是母親扮黑臉的責任。
儘管我們常常惹母親生氣,可是,每當害怕的時候,我們還是會急著找母親,而不是找父親尋求慰藉。
她採取哀兵策略
誘子女勤拿獎狀
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天,原本早上還是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到了下午突然烏雲密布、閃電劃破天空,雷聲轟隆有如萬馬奔騰。年幼的我們以為太陽果真被傳說中的「天狗」給吃掉了,嚇得魂飛魄散,連腳都站不穩。
我顫抖著,匍匐爬過長長的走道到達母親的房間。母親正在睡午覺,我爬到床邊拉扯母親擱在棉被外面的手:「媽媽,一直在打雷耶。」母親張開惺忪雙眼,柔聲對我說:「這沒什麼,只是春雷,真的沒什麼好怕的。」她旋即轉身又睡去。既然士官長都能鎮定入睡,我就像吃了定心丸般,忽然勇氣大生,站直身子昂首走出母親的房門。
母親很少管我們的功課,頂多問問功課做完了沒有。因為母親深知孩子愛不愛念書,是勉強不來的。母親只有在大弟剛入小學一年級時,第一次月考數學居然拿回一張六十四分的考卷,一問之下發現大弟拿考試當遊戲,忍不住拿棍子揍大弟那豐滿多肉的屁股。大弟經母親這一揍,深深了解考卷這東西可要認真寫。以後考試,大弟果然都拿好成績回家。
母親雖然不管我們的功課,卻會用迂迴的方式激勵我們,最拿手的是「哀兵策略」。當我還是小學一年級時,母親跟我說:「我小時候都拿獎狀,一直拿到四年級。」
等到我六年級還拿獎狀時,母親開始改口說:「我好羨慕張太太喔,她的女兒考上中部最好的私立中學喔。」「我好羨慕李太太喔,她的女兒很了不起,考上師大喔。」母親這招很管用,為了讓母親也可以變成別的母親羨慕的對象,從小我們幾個孩子,書都念得不錯。
年輕時母親很愛美。她雖是專職的家庭主婦,每天還是將自己打扮得光光潔潔,即連上市場買菜,也要仔細化妝才出門。母親總說:「化妝是一種禮貌。」此外,母親酷愛穿裙子,一年四季,不管天氣多冷,總是一襲長窄裙:「穿裙子也是一種禮貌。」
想不起她的浪漫
父親提夕陽妙事
母親即便坐上父親的機車,還是寧願冒著摔下來的危險,就是要穿裙子側坐,這給我非常不好的示範。有一次,我學著母親側坐坐上父親的機車。結果車子一發動,我馬上從車上摔下來,不但摔得鼻青臉腫,還被父親臭罵一頓。從這,我學到一個教訓:「沒那個技術,就不要學那個樣。」
母親頭腦清晰,邏輯思考能力很強。我早上經常賴床,匆忙間一骨碌爬下床,永遠忘記疊棉被。母親就會責備我:「生活一定要整潔,怎麼可以不疊被?」我嘻皮笑臉頂嘴:「疊棉被真是多此一舉,晚上睡覺還用得著。」母親馬上反駁:「那妳飯後,碗也不用洗,反正下一餐還用得著。」
許多年後,我想起童年的點點滴滴、想起許多好玩有趣的事情,就是想不起鎮日操持家務的母親,何時曾經浪漫過?那天回娘家,我陪父親到住家附近開闢中的公園預定地散步。
數公頃的地,原本是一片竹林,如今都已剷平,可是地還沒整好,狂風捲起,沙塵飛揚,遠處夕陽像火球一樣的豔紅。走在布滿沙塵的紅磚步道,我正惱著塵土跑到鞋子裡,讓我極度不舒服。父親望著夕陽,若有所思的說:「妳媽媽最喜歡看夕陽,每天我散步回家,才到家門口,準備晚餐中的媽媽一定要問我:『太陽要落下了嗎?』若我說:『是的,太陽要落山了。』妳媽媽不管手上還是濕漉漉的,一定急著趕去堤防邊看夕陽。」
我想像每天的夕陽西沈,母親走到住家後頭河川岸邊,一輪又紅又大的夕陽躺在河川上,映照著母親已然老去的臉龐。我匆忙間長大,竟不知道,原來天邊那抹夕陽的豔紅,是士官長的母親最簡單的浪漫。
我一直覺得,我是個特別受到上帝眷顧的孩子。小時候,每年的母親節,我們在教堂,老師會幫我們在衣襟別上一朵康乃馨。有母親的孩子別上的是紅色康乃馨,若母親已經到天上當天使,老師則在衣襟替他別上白色的康乃馨。每年母親節,感謝主恩,我的衣襟別的永遠是紅色康乃馨。
【2008/05/11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