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大屋
【聯合報╱吳億偉】 2008.05.25 03:06 am
銀行寄來的催繳單四散客廳,積了厚厚的灰塵,沒人能清理。債台高築,這幢大屋終究難逃法拍的命運,五叔每每想到此事,總是感傷,從小到大居住的所在,若真被人買走,生命裡的什麼東西也隨之消失了……
二姑娶媳婦時,父親五兄弟聚在一起,伯母、嬸嬸坐於側,連尚未結婚的五叔,也帶了女朋友,飲食之間,彼此話家常,從大夥的衣著談到台灣的農漁業技術,甚至連《斷背山》得獎也能進入話題,四叔維持一貫風趣的言談,不時逗樂整桌人。都是至親,省得客氣,菜肴一來,筷匙全上,每道菜吃得精光,一桌都是大人,卻連蛋糕、冰淇淋也不剩。
這已是難得看到的畫面。坐下時我才發現,交談中竟未帶有任何尷尬;彷彿回到過去的年節時光,親人回到嘉義老家,一起圍爐,小時候我總是特別期待這一刻,年夜飯時大人會把火鍋搬到神明廳,五兄弟的家眷、小妹團聚圍爐,廳堂不大,擁擠中洋溢濃濃人情味,一年不見的親人,在此時問候近況,小孩子則在興奮的吃完年夜飯後,乖乖守在廳堂,不想漏了哪個長輩的紅包……
那時祖厝還是傳統的磚造轆轤把式建築,老房子在時代的變遷中更顯溫暖,祖先牌位供奉在前,似乎也參與了這一年一度的盛宴。幾年前,景氣正好,大伯與阿叔的工程承包生意應接不暇,收入頗豐,決定將祖厝改建成大樓房,完工後兄弟不用再與各自的家人同擠一間房,每戶皆可擁有一層樓,寬敞。大夥善用自己的專業,三叔繪圖、大伯監督施工,一點一點往上築起。改建的過程我沒有印象,只是一年回家團圓,祖厝突然變成一幢七層的豪華大廈,聳立在幾乎是三合院的小村裡,外牆是白漆,邊緣貼有紅磁磚,門邊鏤刻燙了金字的春聯,書寫春夏秋冬的吉祥話。神明廳遷置頂樓,可以俯瞰整座小村。
祖厝的變身彷彿演繹時代的流轉,以往舊廳堂中人聲鼎沸的年節氛圍,似乎也被這陡然擴張的水泥空間稀釋開來,愈來愈淡的節慶氣息預示不久之後的蕭條與崩毀。
我其實不喜歡這幢大屋,懷念那破舊的轆轤把。每間房相通,人多時,只能分成男女各一間,大夥擠在通鋪上。黃昏,小孩要去燒柴火煮水,只有一間浴室,當然沒有蓮蓬頭,狹窄,把水注進塑膠桶子,自行混合控溫,長年未乾的水漬,已成永遠不去的霉斑,偶爾有大蜘蛛結網盤據,但我們與牠互不侵犯,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廚房有大灶,煮大鍋菜常使用,煙囪穿頂通天,像房屋支柱。廁所設在室外,蹲式馬桶;奶奶則在房後放了一個大木盆當尿桶,異味刺鼻,常見小蛆在邊緣蠕動。盆子盛滿了,拿去澆菜園,父親和他的兄弟姊妹,就這樣被拉拔長大的。
當然,彼時,所有事情都無法預警。日後大環境衰敗,家族經營的土木工程行生意出現危機,開始無法償還為改建所借的貸款。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大家慌了,大伯和三叔原本的夥伴關係,起了嫌隙,互相怨懟,最後終於翻臉,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執意各自開伙,一家在樓上,一家在樓下。過年時,三叔一家人再也不出現圍爐場合,寧可待在三嬸娘家。人少了,客廳與飯廳卻變大,這大屋讓每個人都擁有更多的空間,只是大到我們無法掌控。
銀行寄來的催繳單四散客廳,積了厚厚的灰塵,沒人能清理。債台高築,這幢大屋終究難逃法拍的命運,五叔每每想到此事,總是感傷,從小到大居住的所在,若真被人買走,生命裡的什麼東西也隨之消失了。這幢房子聯繫家族情感,竟也考驗家族關係。
父親一向重視家族聚會,常要我回家。所謂回家,就是回到這幢大屋來,彼此噓寒問暖。但,這能證明什麼呢?看似平靜的大屋早已暗潮洶湧,他毫不理會,定期返家、與家族一同度過重要節慶理所當然,這觀念不容挑戰;一次中秋我堅持不回來,過了幾天,父親怒氣未消,竟特地來電責罵哪有人中秋我不回家,話筒另一頭的我沉默不語,不做辯解,儘管身邊外地朋友,沒一人回家過節。
諸多的理所當然,正如我問他,沒有想過不做土水師父轉行?他驚訝地說怎麼可能,在物資缺乏的年代,一切都是這樣,兒子繼承父親的手藝。當時生存下來不是靠一本本書,而是在手的技藝,父親常驕傲的說,爺爺的建築功夫,許多人想學,在他幼年時,每到夜晚,總有人拜訪,客廳的座位是爺爺與客人,他喜歡躲在走道偷看,話家常後便是拜託口氣,希望他們的孩子能到工地學習。爺爺大多委婉回絕,客氣說著工作不多,可以去問問別的工地啊。
那回絕自然是帶點私心的,爺爺只想傳給自己的小孩,這是家族的獨門功夫。從小,父親常在工地溜達,聽爺爺簡單說明建築流程。直到十五歲,慢慢摸索的日子終告結束,一天,爺爺口氣平淡,吩咐以後一同早起出門,父親就知道時候到了,必須接起擔子。隔日,天猶昏暗,吃完早餐,他和大伯拿起簡單工具,一步一步,在背後,跟隨爺爺拖長的影子。
第一天正式上工,沒有特別情緒,不緊張也不興奮,彷彿從誕生那刻起,就是等著這一天到來。
在工地,爺爺不茍言笑,開始新技術便會喚兄弟們來看,聽一次,就得牢牢記得,若還是不懂,爺爺便會大聲怒斥,有沒有好好在學啊。有時兄弟上工聊天嘻鬧,他甚至會一腳踹來,要他們安靜。這個師父,對徒弟嚴厲,重複叮嚀學技術不能偷懶,每一步都要紮實。現今想來父親仍心有餘悸。
那些辛苦回憶竟築成家族默契。接受同樣的訓練,家傳技術成了一種辨別方式,足以確認彼此。爺爺嘗試緊密家族關係,希望孩子們留在家中就好,但退伍後父親卻一心往外,帶著學成的工夫北上開業,成為一株長在遠方的枝枒。那時老家工程行進度猶趕,爺爺幾次喚我爸回家幫忙不成,真的動怒了,咕噥著要北上,打算將父親的土水工具全數載回祖厝。家人來電告知,父親連夜將所有工具藏運他處。隔日,爺爺一人坐了四個多小時車到了台北,見父親租賃之處,工程行還有模有樣立起了招牌,白底紅字看來顯眼。沒有一句責備,兩人同去吃了簡單的自助餐,爺爺關心詢問最近的生意如何,鼓勵父親好好做。下午,又獨自搭了四個小時的車,回家。
那或許只是一個來看兒子的理由吧,父親笑著說,當時他想,如果真的被抓回去了,還是要偷跑出來呢。
讀國中時,建築業正旺,曾見五兄弟全數回家做工景象,或許是出外發展不順,或許是為了攢錢,家裡的土水工程總是永恆不變的港口,等待遊子歸鄉;無法獨自進行的工作類型,需要一整個團隊,大家同心齊力建造一幢又一幢的房,似乎是天生賦予的任務。我想到爺爺,他或許就是期待這樣的畫面,他的血液,他的手藝,還一直活著,但如今兄弟共築的祖厝搖搖欲墜,血脈間衝突,已讓原本歡樂的畫面顯得陰暗。
一年暑假,清早被父親喚醒,要我到工地看看幫忙,我堅持不要,幾次叫喚,依舊不肯,他只好放棄。穿戴工作服的父親離開前在我房裡喃喃的說,只是想告訴我怎麼建房,知道他的工作在忙些什麼。看著他落寞背影,腳步闌珊,我彷彿看見多年前那時堅持自行創業的父親背影,也是這樣轉身離開家裡,只是原本的意氣風發,如今已被時間沖淡消退。對於勞動工作,我沒有興趣學習,堂兄弟中,也只有我不曾戴過工程帽,不曾踏進工地。這塊聯結家族情分的特殊場域,因為我的能力我的喜惡我的性格我的……種種的自我,讓我在此卻與父親的生命經驗失了交集。
筵席中,伯母突然講到,家族工夫似乎無人傳承了,只剩一個堂弟,在建材行上班,其他則各自發展。眼前的祖厝,在下一代的眼裡,只是一幢樓房,不是專業,看不透箇中技巧變化,無法測量,無法架構,畫不出一張設計圖,結構出現問題,只能去請另一家土水行來處理。然而,我們的上一代,即使遇到時勢無情變化,仍奮力澆灌家族樹,尋求生長的可能;還是慣常的土水工程,才能讓他們緊密相連,每當父親失業賦閒在家,大伯若是尋得臨時工,總會打電話邀父親同去,兄弟倆彷彿回到剛學工夫的樣子,只是不再同住一間屋子了。
筵席主人二姑一臉喜悅,來往忙碌招呼客人,連和我們好好說句話的空檔都沒有。重情分的她,至今仍難接受家族齟齬,得知三叔不一起過年有些難過和氣憤,不願面對不圓滿的事實,甚至連初二回娘家都逃避,因為唯有如此,她才能在心中保有整個家族的完整,那祖厝才能繼續洋溢歡樂氣氛。以血液和手藝灌養的家族樹,此刻正危顫顫搖晃,有時我質疑自己書寫家族的意義,這卻也是我唯一能貼近的方式,儘管仍舊相隔大段距離,我依然寫著。可是,我的文字真能如父親的磚塊一樣,傳遞真實生命?
無法跨越的局限如同翻新的祖厝,改變時間樣貌,取代消逝的那一幢轆轤把。
大屋的客廳掛著大伯結婚的照片,照片裡五兄弟三姊妹還年輕,爺爺奶奶安靜的笑著,他們倚著背後的轆轤把,看著今天這一幢大屋。聽父親說,原本的轆轤把,是由爺爺親自築起的,他帶著工人們,架起一根根竹篙,砌磚,疊瓦,然後帶著妻子小孩,遷住這棟在當時算相當氣派的竹篙屋。照片底下有一段文字,記錄著五兄弟們如何胼手胝足,將老祖厝改建成如今高大雄偉的七樓洋房,末段是一連串祝福語,希望祖先祝福,庇佑大家。
希望祖先祝福,庇佑大家。
【2008/05/2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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