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夢裡歲月流◎潘琇瑩
刊載日期:2008-06-28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搬進了有著大大院子的眷舍,聽說早期入住這眷村裡的,都是肩上有著星星,將官級以上的軍官,因此當年村子口兩邊還有衛兵站崗。沒法趕上當年的盛況,倒是衛兵撤哨後進駐了一批年輕的阿兵哥,擔任總機的工作,負責轉接家家戶戶的往來電話。我們老分不清他們來來去去的到底總共多少人,更記不得他們的個別名字,所以對村子口總機站裏的阿兵哥們,我們一律以「總機叔叔」相稱。我們一群「遊手好閒」「不事生產」的毛頭孩子,每天除了上下學做末牷A最愛到總機叔叔那兒鬼混,平常也最愛裝模作樣的拿起話筒,胡鬧總機叔叔一番。一身軍服的他們,年紀都輕,對我們而言就像是家裡的大哥哥一般,常常不是買了糖果餅乾送給我們,便是關心我們││月考考幾分?賽跑跑第幾名?有沒有乖乖做末牷H記得其中有一位謝叔叔,與我們分外投緣,常常媽媽煮了東西蒸了饅頭,總預留一份要我們給謝叔叔送過去。閒暇假日,逢到謝叔叔不回南部老家的時候,更會帶著我們幾個小蘿蔔頭,不是爬爬附近的虎頭山,就是上街亂晃打打牙祭。謝叔叔當兵前在自己的姊夫家裡,學習做齒模的技術;一回,他問我們:「小鬼,今天帶你們去謝叔叔以前上班的地方參觀,好不好?」當然好啦!只要有吃有玩,管他碧落黃泉海角天涯,那裡有不賣力奔赴的道理?
那次的參訪,真是大開了我們的眼界。那個年代,蘋果是稀罕的東西,更是彰顯社經地位的象徵。住在我們以前龜山老家的鄰居太太,有一回就在自家門口瞻F三張凳子,讓三個孩子一字排開,當街坐著啃吃蘋果,眼神嘴角裡那份驕傲,看得我們真是「惹涎不斷,意憤難平」,卻還得強自鎮定,硬撐著正氣凜然、不屑一顧的派頭,打一排豔香「禁果」前走過。記憶中,一回全家到基隆港遊玩,爸爸買了個紅紅的大蘋果,並在我們幾個小鬼屏氣凝神的「深情」注目之下,慎重的將其等分,然後舉家坐在港口邊細細的品嚐,那滋味簡直如仙品,妙極、美極、難忘極了!能吃蘋果,讓當時的我們覺得幸福、自尊,好不快樂!但這樣被我們奉若神明般的昂貴「仙品」,竟在參訪的主人家裡,見其一打開冰箱││哇!清芬撲鼻,疊疊纍纍,滿眼盡是又大又紅的蘋果,滿眼盡是點數不清的盛世繁華,登時為之驚豔,頓時對之啞然。又我們和謝叔叔可愛的姪女││玲,玩著處著就相熟了起來,玲帶我們參觀她爸爸媽媽的房間,天啊!簡直魔幻絢爛極了!從沒見過這樣,整個房間從天花板到地板,通通貼滿了大大小小,尺寸各異的鏡子;我們和玲邊照鏡子,邊玩遊戲,邊做表情,邊發怪叫,真正樂壞了!人生想來奇妙,有些緣分努力多年,終究情意難和形同陌路;然有些僅是萍水相逢的際遇,卻又靈犀相通,情意相感,真摯而美好。我和玲,就那一回的相處之後,成了好朋友。從此,玲常常不時的給我寫信,並寄來一些親手製作的小卡片、小畫片等;而向來好玩疏懶如我,每每蜻蜓點水的,偶爾才提筆回寄一兩封給玲;但玲的熱情依舊,真使我想來楫飽C幾年之後,爸爸自軍中退伍,決定搬往南部發展。就在搬家的前一天晚上,家門口來了一輛銀白轎車,電鈴響起出來開門的時候,發現玲與她的父母親竟然一同前來為我們送行,真使我受寵若驚,感動不已。我們都才是十二、三歲大的孩子,有朋友若玲這般看重我以及我們的友誼,隔天,當我坐在搬家的大貨卡上,吃著玲送給我的蛋捲,望著老家漸行漸遠的模糊影子,不禁流下感傷的眼瓷K。
我們村子口有間教堂,裡頭住著幾個外國傳教士。他們的長相和造型││總是高高大大的身材,有著藍色的眼睛,雪白皮膚,又頂著金黃、紅褐色的頭髮,對當時「民智未開」的我們,簡直新鮮好玩極了!我和弟弟從電視播映的外國影集裡,胡亂學了幾句破英文,心裡急切的想打破每回與他們見面時,僅只害羞微笑,匆匆跑開的友誼進度。終於,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和弟弟正玩著跳繩,兩個外國傳教士遠遠的朝我們揮手,大聲的喊:「哈囉!」大弟立刻停止了一切玩樂,中氣十足的對我們說:「看我的!」便忙不迭的往標的物││兩個金髮老外迎去,只聽見他一口氣說足了:「OK,三Q,妹哩目啁。」便沾沾自喜的,無限瀟灑的轉頭,迎向我們「有兄弟至此,夫復何求?」的無比敬佩與驕傲的眼神。每隔一陣子,總看見身穿黑白相間禮服的傳教士,兩兩高舉著「世界末日到了!」的旗子,站在村子口東走過來,西走過去的,總引起我們村裡一干媽媽、阿姨、叔叔、伯伯們的一團議論:「見鬼了!花紅柳綠的,什麼世界末日啊?」「就是嘛!不知道這些外國人都在搞些什麼?」「用不著嚇唬人嘛!」大人們總是好煩,沒事爭吵議論個沒完,對我們而言,外國傳教士的所作所為,簡直和小時候媽媽或外婆,嚇我們不乖不吃飯時說的「虎姑婆來了!」「警察來了!」沒什麼兩樣,倒是多了點戲劇化的創意;這回用來嚇嚇村里的大人們,煞是有趣!想不到,外國人竟也這麼愛開玩笑,簡直同我們是一國的!頓時,對村子口教堂屋頂上的十字架,莫名的有著認同感,卻半點與上帝沒干係!
記得那時候,院子裡有個瓜棚,三五時節不是長著曲曲長條,模樣嚇人的蛇瓜,就是結著金黃花朵,垂垂可愛的絲瓜,有一陣子甚至養了一棚架的葫蘆瓜,由於形狀著實特別,常引起鄰居們的好奇與注目,紛紛打探商量:「等瓜長好了,可以送給我一個嗎?」看著滿棚滿架的綠色小葫蘆,一天天的長大,我和弟弟既興奮又期待,每天天剛亮,就跑到前院瓜棚下看葫蘆「哇!真的和濟公師父的葫蘆酒瓶,長得一模一樣耶!」「咦!那顆葫蘆瓜的頭,怎麼長得比瓜屁股還大?」「啊!完了!信箱上面那顆葫蘆,被蜜蜂叮到了,都黑青,流白血了…」諸如此類的討論與關注,伴隨著蒂落到瓜熟,從沒間斷過。而這樣吱吱喳喳的擔心,叨叨絮絮的喜悅,一如我們幾次的立志,必定要親眼見證一次曇花開謝一般。
記憶中,只要發現家裡的曇花結了小小花苞,我們總在晚屨寣A開開心心並急呼呼的搬張小凳子,直往院子裡跑去,邊還不忘互相叮嚀:「噓…講話小聲點!」「小心!不要碰到花苞了…」「噓…」我們深信,花有精靈,太吵太鬧一旦嚇著她,花也就永遠開不了了;因此,等待花開的我們,虔誠十分,非常自制,也格外安靜。然後,在一片莊嚴的氣氛中,對著曇花端然靜坐,一雙眼睛則定定的直盯著花瞧。但一次次滿心的等待,一次次立志絕不瞌睡的我們,卻總在涼露濕了衣衫的夜深時分,恍恍然醒來,無限懊惱的發現││在我們意興悠悠的夢中,曇花偷偷開過,又偷偷謝了。
眷村的清晨和黃昏,常常可以見到退役的老將官,牽著威風八面「不苟言笑」的狼犬,村前村後舒徐優雅的散步。狼犬的威儀風度翩翩,和滿頭蕭疏白髮,一身佝僂,風燭殘年的老將軍,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家裡的嶽鄐W,只要有爸爸的同袍好友來訪,那天的話題一定離不開了「戰爭」和「想當年」;偶爾聽他們提起住在村裡的某某老將軍,當年是如何的扑~彪炳,某某老將官當年又是如何的不可一世,即便負傷戰場,仍英勇的身先士卒等等…大人們講得口沫橫飛,不亦樂乎,我們則一旁聽得滿頭霧水,眼冒金星。戰爭的殘酷與荒謬,當年還是孩子的我們不能真正體會,只是邊聽著卻邊想起,村子裡清晨黃昏時候,那一幅幅將軍與狗的寧靜畫面。一句想當年,多少滄桑人世,轉眼雲煙;逝水滔滔,果真英雄白髮,不堪回首。
生命是這樣的短,這樣的輕,所有的愛悅與悲歡,總在如夢的歲月裡,無聲的一一與我們告別。離開眷村的時候,坐在呼嘯疾駛的大卡車上,畦之矞爣邞滿A不只是童年的好友,村子口教堂的十字架,垂垂老去的將軍,疼愛我們的謝叔叔,舉著世界末日旗子的傳教士,更有我和弟弟共同的成長記憶,以及那份天真的坐在曇花面前,等待花開卻終留遺憾的傻氣與悵惘…。
《愛麗絲漫遊鏡中世界》裡的最後一首詩說:
本來都是夢裡遊,
夢裡開心夢裡愁,
夢裡歲月夢裡流。
…………………
離開村子的時候,也告別了我的童年,那些經過的人,那些經過的事,於今想來,恍然如夢。※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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