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臉◎黃瑋霜
刊載日期:2008-06-29
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像母親。我曾仔細端詳她的臉,想把我們兩人的容貌疊合起來,作為血緣關係的另一種憑證。母親有一張瘦削的瓜子臉,比鳳眼再大一點的眼眸,懸掛著兩泡眼袋。臉皮披垂頰骨,淺細的皺紋梳爬整張臉。可是,她面容的肌膚卻神奇地保有柔潤的質感,以逆反的姿態背叛沙漏般的時間。窄長的臉形勾勒出尖細的下巴,一張薄嘴唇抿成平行線,像一尾僵死的魚。我始終不覺得我和她長得相像。
記得在一個無風的陰天午後,我隨母親去看外公。那是一棟屆滿三十年歷史的老房子,屋內各處沉浸在一股濃鬱的塵灰氣味中。客廳的雕花牆壁上掛著一幅裱框的相片,那是外婆病中攝下的。相片裡,她纖細的眼眉和高聳的顴骨,不經意流露出化不開的痛楚。快門按下,白花的閃光燈倏地閃滅,瞬間凝結那定格的畫面,也審判了她遲暮的生命。即使在光線不足的室內,我仍能從那張臉尋出母女相連的痕跡,仿如同一模子印出來般。
她們的眼神都流露出淡淡的愁緒,微蹙的眼眉彷彿穿越時空,凝視著那個憂患的年代。在我年幼的歲月裡,不斷被母親敘述的外婆,成為我們生命中不可忽視的隱喻。母親曾拿過一張外婆養病中的相片給我看。相片裡的外婆駝著背倚靠牆,瘦弱的身子在照相機按下快門時定格了,像是狠狠把自己的人生也框在那個無從復返的時光裡。後來,我才明瞭,當我試圖想像外婆臨終前將出世剛滿三個月的我抱在懷中的畫面,以及她對我短暫的情感時;我似乎也開始預習母親的前半生。原來,每個人的生命時間一旦開始了,除了能以回憶溫習外,我們就必然無從折返地逐步邁向死亡,直到回歸最初。
如今,我是母親的另一副模子。小時,我常犯病,記憶裡總是縈繞著母親發愁的臉。長年如夏的炙熱氣候,一旦雨季降臨,夜裡天氣轉涼時,我的呼吸開始不順暢,開始發病。無數的黑夜,母親整夜未眠陪伴我。從小到大,只要我和兄姐有任何身體的病痛,她總是最發愁的那個人。我們的苦痛彷彿輕易地轉嫁到她身上,儼然她才是真正的病人。
每一張臉是血緣的證據,也是個人生命的歷史。歲月在每個人的臉上刻劃無數紋路,它像是一場人生的幻術,更是生命歷程的演義。
母親很年輕就和父親結婚。他們婚姻生活的前幾年,母親接續產下我兩個哥哥,而第三個降臨的男嬰,卻遭逢不幸早夭。那段備受煎熬的日子,我的父母親尚處於痛失親生骨肉的哀傷裡,外婆扛起照顧外孫的任務,分擔他們的責任。從那之後,母親年輕的臉龐悄悄泛上淡淡的哀愁,原本圓潤的雙頰凹陷了一些,開始映現出和外婆相似的尖下巴。她的身體陸續有病痛,尤其在懷有我時生出胃病。最嚴重的一次是發生在一間她經常光顧的中藥行。那日陰天,母親胃痛去看病。由於病人很多,母親在一旁等待。過了酗[終於輪到她。當她欲起身時,胃卻劇烈絞痛,像是要把整個身體擰扭起來般。倏地,她不支昏倒。經過好長時間的調養,母親的胃病終於穩定下來,而我因她身體的關係成為一位早產兒。先天體質的不足,埋下我日後頻繁生病的線索。
患病長達十年的外婆,在我家族搬遷他方前過世。母親生命的大半部分似乎也隨著外婆肉身的消逝而空洞。在她原初的母性情感裡,那是一塊即使是父親給予的愛情也無法填補的純淨地,使她頓失最牢固的依靠。從今而後,她就要脫離外婆的庇護,撐起未來的人生。
生命裡有釵h難以消化的苦難,就像她消化不良的胃。八零年代初期,一度掀起遠赴東馬拓荒墾地的熱潮。為了生計,我們家族集體遷徙到那荒煙蔓草的地方。在那偏遠的小村鎮,到處都是未開發的土地,在沒有自來水和電力供應的情況下,父母親一切都須重頭開始。父親是整個家族的先鋒者,而母親成為他的賢內助。父母和親人建屋、買地植株,種植可可和油棕,並大量收購濕可可,和當地原住民、各種族進行交易。那幾年,惡劣的環境使生存顯得更為艱難。蚊蟲孳生、長期使用雨水沐浴使我們感染了瘧疾;雙腳不時冒出青黃色的膿瘤。長期的水土不服,使母親臥病在床,無法協助父親。原本微圓潤的臉,顯得瘦削。疾病不斷磨損母親的生命和意志。直至她邁入中年,仍是一張瓜子臉,臉頰兩側似乎瘦得見骨。母親的臉像一面鏡子,照見人生的光明與暗影,隱形的時間正悄悄扭曲一個女人的美麗容顏。於是,當真實的人生已提前落幕,並悄然崩塌時,我發現她正以另一種抵抗時間的方式││作畫,飽含勇氣地存活下來。
我曾央求母親畫圖給我看。敵不過我的胡鬧,她拿來紙和筆,往紙上描畫數筆,輕鬆勾勒出一幅仙女的草圖。這是母親重拾畫筆的開端。她年輕時喜歡畫圖。礙於身高比同時期的同學還高,她總被安排坐在教室的後排座位,因此給予她一個作畫的機會。她經常在課堂上趁老師不留意時伏案畫畫。那是她青春年華裡最愜意的時光。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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