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台北不是我的家◎天行
刊載日期:2008-07-23
黑魆魆的夜空,傾下的是密而大的雨珠,哆……哆……哆……,敲在石橋瓦與鐵皮拼湊起來的屋頂,又沿著屋頂的斜坡,答……答……拉著長音掉下屋簷,落在那一潭潭蓄積在凹凸不平地面上的小水坑裡,雨水從屋簷縫、從牆上的罅隙中,滲透過斑駁的牆,牆上的水泥,老舊得一塊塊剝落,像張著大嘴,吐出嘴裡紅紅的磚,雨水就沿著唇緣,如唾液般濕濕黏黏的滑落,流到牆角,留下一片片新的、舊的、滲水的痕跡。舊的一攤攤早已泛黃,在邊緣留下黑褐色的污痕,彷彿千百年前就遺留下的一攤鼻涕,新的滲痕則圍繞著舊痕,擴大了一圈,待雨季過後,又留了下來,一年年的雨季,就在這舊的牆上,印下這一圈圈如樹的年輪一般的紀錄。
雖然外頭下著雨,屋裡仍是異常燠熱,他身上只有一條短褲頭,還是汗濕了墊在身子下的草蓆,汗水又滲進水泥地裡,和著地上散發出來的熱氣,再加上若有若無,從窗外飄進來的雨絲,像是在他身上裹了一層泥漿,黏答答的沾著身子,草蓆,怎麼樣也不清爽。躺在地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後腦勺硬碰硬的抵著堅實的水泥地,很不舒服,伸過胳臂枕著頭,又嫌瘦如洫膋漱煻u被壓得發麻。
「嘎吱……呀……」一聲呻吟發自他身旁的木板床,彷彿奮力在抵抗什麼,時而不情願的「嘎吱……」一聲,又時而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聲「呀│噫│」,和這些抱怨歎息聲結伴而來的是濃濃的、濁重的喘息,急促的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有韻律的起伏著,像他急促的心脈搏動,他睜大眼睛,仔細聽著,卻不敢起身看個究竟,只聽到木板床的呻吟,有節奏的喘息,和窗外的雨點,此起彼落。
他蜷伏著身子,跪趴在地上,雙手捂住耳朵,抱住了頭,試圖阻止那愈來愈急的濁重喘息傳入耳中,沒有用的,聲浪一波波愈打愈高,愈打愈急,雨又忽然大了起來,叮叮咚咚的敲著鐵皮、滴滴答答的打著瓦片,然後一個浪頭打過來,打得高高的,浪頭有一丈多高,底下卻是空的!終於,啪││,從高處落了下來,碎成小水片、水珠,又隨著後退的浪花緩緩消褪。木板床靜了,雨勢緩了,只剩著簷的雨滴和床上的喘息兀自響著。
他終於鼓起勇氣,伸出狠G的手臂,攀著床,慢慢地蹲起身子,偷偷地瞄著床上,兩具赤裸的胴體緊緊的疊在一起,黝黑的、瘦削的男人癱在下面,只見他突出的喉結上下滑動,嘎││嘎的,彷彿一口痰卡在氣管裡,如母獅般肥壯的女人,披著一頭散髮,撕裂著她的擄獲物,五隻肥短的手指,摳著男人的肩窩,藏著污垢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他的肉裡,男人微微一顫,並沒有反抗,她趴在他身上,啃著那一根根聳起的肋骨,而她一身鬆軟的肉,像躺在肉販砧板上的一般,癱在男人黝黑的軀體上。
那男人緩緩轉過頭來,是爸爸!他喊:「爸爸!」卻沒有聲音,女人也抬起頭,眼睛裡閃著尋獲獵物的狂喜,她坐起身子兩隻鬆垮垮的奶,如布袋般垂在胸前,還不安份的晃動著,她的雙眼直直的盯著他,男人看著她,伸出疲軟的手說:「不要,請妳不要。」他也想說,可是喉嚨卻乾燥得說不出話,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女人跨下男人的身體,裸著身子下了木板床,床又呀││噫的做了聲抗議,而後復歸平靜。
他跌坐在地上,一步步向後退,直縮到牆角,背抵著陰濕的牆壁,一塊缺了角的磚,直愣愣的頂著他的背脊,他只看見白裡透著粉紅的肉體向他逼近,擋住了視線,什麼都看不見,除了一片白牆。在她肥壯的肩後,他最後瞥見了父親的臉,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臉皮垮了下來,略籅u著臉的軌跡四處奔流,女人一把揪起他的頭髮,濃密而汗濕的頭髮,一逕地往她胸前攢,一逕地狂笑,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父親喊他:「子歸!」可是他不能出聲,不能呼吸,覺得快要窒息了,一口氣憋在胸口,於是他張大嘴喊:「媽……!」
于子歸從夢中驚醒,嚇出一身冷汗,儘管機艙裡的冷氣很足,身上的汗衫依然濕濕冷冷的黏在背上,鄰座的乘客被他吵醒,瞪著一雙藍眼睛看他。
「對不起,做了一場惡夢。」他說。
藍眼睛聳聳肩,拉起毯子又睡了,他向空中小姐要了一杯水,這才心虛的張望著機艙內,還好,大部分的人都還在酣睡,有幾個人朝著這邊投以詢問的眼光,子歸靦腆的笑笑,長長的噓了一口氣,頭又靠回椅背上。
窗外天亮了,雲層也由烏暗轉為亮眼的白,一堆堆,推推擠擠,擁擁攘攘,像伸手可及的棉花,卻又那麼遙遠,想起棉花,子歸不由得皺了皺眉,他對棉花的記憶,一直就停留在七歲那年,也就是媽媽死的那一年。經過這麼些年,他竟然連她的長相都記不太清楚了。
那一天,爸媽兩人又開始那無休無止的爭執,子歸早就不再對這種風暴感到奇怪,他縮回自己的角落,抱著枕頭,啃著那已經鬚了的邊,看那場每天按時上演的戲,不和爸爸吵架的時候,媽媽總是乾乾淨淨的,長髮梳理好,紮成馬尾巴,再熱的天也是利落,眷村裡的太太都誇她長得秀氣,隔壁的徐媽媽老愛說:「妳啊!怎麼看也不像我們這裡的太太。」可是,現在卻又完全不一樣,兩眼哭得紅腫,頭髮散在臉上,略蘅a橫,原本白皙的臉也掙得通紅。這個媽媽,和那個哄他吃飯、睡覺的媽媽,是不一樣的人。
「妳哭!除了哭以外,妳就不能想點辦法啊?」爸爸吼得好大聲。
「我……我有什麼辦法?」
「妳別哭了,行不行?媽的!老子就是給妳哭窮的!我還沒有死哪!哭,哭個什麼勁!」
媽媽還是哭個不停,她每一次都哭,吵完了架,還是摟著子歸再哭一場。
「媽的!人家明天就要上門來要錢了,妳知不知道啊?」
「我有什麼辦法!」媽媽說,「你每個月就賺這麼點錢,家用都不夠了,還要去賭,扯這麼大個麻煩,叫我怎麼辦!」
「好啦!你嘮嘮叨叨的,有完沒完?」
「以前就這樣子,上回欠債,還了兩三年才還清,你還不知道要戒,以後日子怎麼過?孩子還那麼小,你也不知道要存錢……」
「妳煩不煩哪?」
「我煩,你當初不要娶我最好,跟著你吃苦受罪,過得什麼好日子?那時候,瞎了眼才會看上你。」
「啪!」好清脆的一聲巴掌,子歸閉著眼睛就可以想像得到媽媽臉上的指痕,五條紅痕印在白皙的臉頰上,像一條條的柵欄,圈住媽媽的青春,關著她的一生。
尖叫聲、撞擊聲、毆打聲,雜雜沓沓的就擁到耳邊,躲都來不及,起初子歸還懂得害怕,會嚇得發抖,躲到牆角哭,到後來,只要風暴一開始,他就縮回自己的角落,靜靜地聽這些聲音,試著分辨出那些聲音是什麼東西發出來的,往往,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子歸醒來時,一切都暗了,天色,還有這房間,窗外下著雨,慘綠的路燈,隔著水氣斜斜地射進屋子裡,青青慘慘地照上斑駁的牆,潮得像長滿了苔,黏黏滑滑的,子歸每次碰到都噁心得想吐,屋頂好像漏水了,可是大人們都沒有動靜,只聽到細微的啜泣聲,似有似無地傳來,子歸抱了枕頭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再醒來,啜泣聲還在耳邊,只是夾雜了濁重的吸氣聲,子歸輕輕推開房門,媽媽躺在床上,睡得好沉,爸爸抓起棉花擦拭著媽媽的臉、手臂,她身上的被子滑到地下,一個角落全給染紅了,落在地上一堆堆紅的、白的棉花上,髒兮兮的絳紅色,也染紅了白棉花,和灰撲撲的水泥地,好髒啊!媽媽不喜歡髒啊!……他想。
窗外的雨停了。
※※※
子歸看看腕錶,換算了時間,快到台北了吧!「多久沒回來了?」他想,每一想到台北,就有一股沒來由的癢意,從脊椎底端往上爬,直往四肢竄去,胃裡一陣翻騰,酸味由胃裡,沿著食道往上衝到喉頭。他極不舒服,對鄰座道了聲歉,走進洗手間。
鏡子裡映出他瘦削的臉,還有一些不太健康的蒼白,子歸從小就瘦,別人都說是因為沒有親娘好好的養。
媽媽死了以後,爸爸似乎沒什麼改變,常常忘了家裡還有個孩子,子歸有一嬤S一尷犒L日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隔壁徐媽媽家。
「老徐啊!你也該去勸勸他爸爸,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徐媽媽一邊盛飯、挾菜給子歸,一邊對徐伯伯說:「大人還無所謂,這麼小的孩子,這樣吃了早嬤S有午尷滿A怎麼得了哦!」
「說了啊!那有不說的。酒醒的時候,說了都點頭稱是,喝醉了,還不是什麼都忘了。」
子歸小小的身軀,縮在大圓桌邊,一面聽著徐媽媽嘮嘮叨叨的唸,一面小心翼翼的扒著碗裡的飯。天花板上,直直的吊下一支四十燭光的燈泡,昏黃的燈光下,只看到一個小小的影子印在牆上,黑黑的,勉強看得出是一個頭和一雙從耳朵後面穿出來的筷子,孤伶伶地在牆上,寫下一個「瘦」字。(3之1)※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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