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前妻(4之2)◎乃欣
刊載日期:2008-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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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到家了,十幾年來這一帶愈變愈快,路邊兩側的幾個街角,幾乎每三個月便換一幅景象,不是竄起一家燈紅酒綠的啤酒屋、理容院,便是敉平舊房,大興土木建趕盲荂C馬路拓寬,機車、汽車日形增加,像我這樣步行回家的人倒是減少了。唯一不變的是向晚如煙的薄暮,晦暗之中自有清晰,像是黑夜裡格外真切的夢境,這恐怕還得拜台北污濁空氣之所賜。
迎面來了幾個女孩,淺色衣裙格外鮮明,白白的笑臉在紫灰的暮色裡浮動。我帶冉秋回員林,走在小鎮的大馬路上,成了人人側目的對象。她外表倒絲毫沒有性格裡頭的開放嫵媚,反而分外清秀,有一種知識分子與大家閨秀混合的書卷氣,細高身材,很顯大方,卻又有一股不讓鬚眉的男子氣。尤其是走起路來,也算另一種城市頂尖的味道,自然由不得小鎮上的人不多看兩眼了。
我母親說:「這女孩子做朋友可以,做媳婦兒不行。看她高傲的,你還得去伺候她。」
什麼都不為,就是給冉秋倒了杯水,她沒說謝,也沒站起來快接著。我母親老派人,什麼都得講規矩。
我們註冊結婚,意外的連自己都沒想到,結完婚,我立刻回了國,冉秋一直待到修完課,論文拿回到台北來寫,那時候母親便說:「既是正正經經唸學位,幹嘛急著先結婚?現在既已結了婚,就該跟著丈夫回來,自己在國外一待幾個月,像話嗎?你知道她到底在外頭搞什麼?告訴你,子夏,冉秋雖然嫁了你,心還是很活的。」老是這類話,我聽也聽煩了。
推開紗門的那一刻,小山便立即衝上來,爸爸,爸爸……。抱著他,走進玄關。小傢伙今年五歲,稚嫩的聲音,稚嫩的年齡。小山是我的至愛,如果他的媽媽不是友娟而是冉秋的話,恐怕她今天也不至於會做出毀她兒子父親名譽的事來了。想到這裡,心情又復沉重起來,連友娟走到面前,也不曾察覺。看她臉色,我就猜到怎麼回事,顏色更為黯淡了。
吃飯的時候,友娟隔著桌子,默默看我扒完兩碗飯。小山夾在中間,也覺情況不對,不似往日的吵鬧,三個人悶頭吃完飯。她不說,我也不說,反正說了也是白說,我只有心裡暗罵冉秋:「看看你造的孽吧。」
友娟是我的學生,又曾當過我的助教。與冉秋離異之後,系裡便盛傳著友娟對我使出手段的流言。我心裡可明白,像我那樣一個破碎之人,使就使吧,誰使手段誰倒楣,現在,可不都驗了?
飯後,我獨坐書房,小山悄悄進來叫了聲爸爸。看著他可憐,我決定陪他一會。小山愛打電動玩具,那種打飛機、小鳥或者外太空人決戰的遊戲。他打不中的便要我來,自己一旁叫陣加油,童心大樂。這玩意很是逗人,恨不能將敵人悉數殲滅,嗶嗶嗶嗶嗶……殺個片甲不留,好不痛快!我忽然希望如此瞄準冉秋,嗶嗶幾聲,就像小鳥自螢幕上消失一般,讓她自這個地球上無聲無息的殞滅吧!於是我發起狠來,一路大喊殺殺殺……,將一隊飛機打得落花流水。
「子夏,小山要睡了。」友娟站在門邊兒上,眼光怨怨的。孩子立刻跑到他媽懷裡,友娟領著他的手,兩人一搖一織簪D室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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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會是個好母親。」
「那為什麼不要孩子?」
「帶一個生命到世界上受苦,何必?」她脫下白綢衣連裙,我換上半短褲,冉秋乘機上來逗弄我,我抱住她,親她,將她扳倒在床上。忽然我不能自己地流下疏荂A告訴她有個家的感覺真好。
那時候離我們結婚典禮完畢尚不及一個小時,而所謂的蔽身之處也只是個荒郊野外極廉價的汽車旅館。前一日,我們花了六十八元九角九分美元買了一對K金戒指,三十九元我買了件深色西裝外套,次日一早便跑到柏克萊市政廳完成婚姻註冊。當我用生硬的英文唸著誓言:「……無論貧病……直到生死將你們分別……」時,眼裡便噙滿略禲A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易感而脆弱,在那段時間裡,時不時都有強烈哭泣的衝動。
那年我的論文通過,升上副教授。冉秋後來由中文轉到社會系去,畢了業立即申請到加大獎學金,幾個月後,芝加哥西北大學召開漢文會議,由於我論文題目與此有關,又尚通兩句洋文,系裡遂也派了我這個剛出爐的小碩士去,我便趁開會之便到加州找到冉秋。當時,我對感情對冉秋都沒有十分的把握。在台北,我們要好││或者只能說我們好過。保釣運動示威遊行,把我們突然黏到了一起,誰也不能解釋,我至今無法正確形容出冉秋當時讓我想望與依戀的程度。只記得在暗得進去需要打手燈的純喫茶裡,我們只有完全依靠觸覺,代替其他一切感官的交流,黑不見底、冷氣逼人的空間,飛揚著韋瓦第探索生命激情感性的樂章。我觸摸她的唇齒笑容、口舌如火、眉睫晶亮、心跳悸動;以及屬於少女羞澀的大膽和等等之一切……。走出低溫的茶室,在台北熱烘烘烤鍋一樣的天空底下,我們行過一重又一重的騎樓走廊,水果攤、人潮、氣味、煙塵、灰燼、刺耳刺目的聲光等眾多現象裡,我只死死盯牢她的頸背,攥緊她發汗的掌心,只有她對我發生意義。到了柏克萊,相思的情緒突然傾瀉得一發不可收拾,除了結婚,我想不出其他任何一種形式,可以擔當那樣大的熱情與承諾。冉秋同我,便是在這種與生命糾結的愛情底下完婚的。
蓮蓬頭瀑布樣的水柱,沖久了,皮膚竟感到麻刺刺地。
鏡子裡我肥白壯闊,胸毛體毛腿毛一律貼黏著皮膚,滴答著水珠子││我看著自己,實在與圖片上的北京猿人相去不遠。我是那麼原始,我曾以最原始的欲望追隨冉秋,將她做獵物般看待。
這個重大發現使我又再度緊張起來││難道這莫不也是冉秋正要在書裡披露的重點?包括我們初開始時的那段激情肉體?我沮喪地坐到馬桶誘W,過了良久才有氣力拿起吹風機來。
抖開友娟為我摺疊整齊、雪白的棉質內衣褲,在脫離了年輕的欲望之後,添上一層浮脫脫的油脂,俟我套上白衫白褲,不看腿,簡直像個放大了的玩具小胖兔。如此走進臥房,友娟閉著眼,抱著被,似已沉睡,見我來了,卻睜開眼來,我們相互親了一下對方的臉頰││這是結婚多年以來唯一還留存在我們之間,可稱得上與情愛有關的小動作,當然也早已習慣形式化了,之後,我翻了兩轉,側弓起身,像躲避什麼東西一樣,將她當成一個小母親般依偎,倒在她懷裡,逐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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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在冉秋欲出書的狂瀾陰影底下,我不斷反覆追憶,企圖找出可能成為她筆下把柄的事物,冉秋的想像力有限,她能想到的我都能想到,於是我更不停地思索、幻想、揣測她可能寫的內容、角度、以及披露的方式和程度……。使我陷入不可自拔的苦思和無以名狀的緊張之中,直到她出現在我面前的這一刻,我還在苦苦思索結婚幾年當中所有對不起她的事物……。並且一再警告自己:冷靜客觀、溫和中肯││起碼要表現得如此,總歸一句話:鬥智不鬥力。
以至於在冉秋出現的那一剎那,我幾乎要衝口而出,為多年來自己未曾幫助過家事││特別在她繳畢業論文的時候,和母親對她的種種不滿及意見表示道歉。
結果事實卻全盤不照計畫,冉秋一進來即對我表明:「今天你來,我們絕對不談我這本書的事,也不必談過去的事,我不希望任何人干涉我的創作自由,左右我的方向,何況,我既不是你的學生,也不算你的老婆,這些年來,我們連個朋友都不是。你忽然跑來告訴我你要看我的手稿,關心的只是你自己的形象。你不想想這是我多年以來就想寫的一樣東西,用血用痊★L來的東西。余子夏,你以為你有權利干涉嗎?」
頓時我急得結結巴巴,口不擇言:「我不是來干涉妳什麼,我只要保護到我個人的尊嚴,既然妳書裡寫到我、我們的關係,我就有權利看看你寫得對不對!」
「你沒有權利!」
「我有!」
「你沒有!」
「我有!」
最後她斂了斂下巴,穩穩地說:「你要看我的手稿,門兒都沒有!」便拎起公事包,轉身出了她的小辦公室。我亦一言不發地跟出來,發了狠,心想一不做,二不休。
夜間部的學生正上課,校園內還好沒有太多走動的人。為了不引起注意,我以大約十公尺的距離,在後頭緊跟著她。冉秋走到一部車的旁邊,似乎伸手進袋找鎖匙。我立刻加快腳步,在她發動車時,一個箭步竄了上去,打開另一扇門,鑽進去正好坐在她的身邊。
冉秋停頓了十幾秒,車子仍然發動著,我猜她正在思考以什麼樣的措詞請我下車。未料她突然一換檔,車子震動了一下,便一路向前衝去。
她靜默著,只管開車。
我為了維護尊嚴,也抵死抬著下頦,抿緊了嘴,不朝她多看一眼,我亦不關心她要去何處,反正跟定了,不看稿子不善罷干休。以她從前的個性,是會開到荒郊僻野││最好是高速路上,然後將我放鴿子,這些年她的衝勁大概有增無減││看她開車的猛力就知道,我不曉得她心裡想對我耍什麼花樣,便忍不住瞟了她一跟。冉秋未變。這些年我們在學校集會等會議場合偶有碰頭,實在避不掉便打個點頭照面。好在她任教法學院,不大常到校本部走動,只偶有點活動,諸如演講什麼的,她挺活躍,煽動力強,學生喜歡,我從演講室外經過常聽見如潮的笑聲掌聲,現在她除了較成熟時髦點的裝束外,基本上改變不大,仍舊不施脂粉,依然瘦得離譜,可是我記得她從前奶奶較大,便忍不住又瞟了她一眼,這回卻是往她的前胸。(4之2)※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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