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前妻(4之4)◎乃欣
刊載日期:2008-08-01
她的話像把我推進了冰窖一般,立時全身起了一層霜樣的雞皮疙瘩。不連累我也難,可夠坦白的了。她逕由著她的角度寫,說什麼不冤枉我,可不正是讓我蒙上不白之冤?
接著她話鋒一轉,變得低柔溫存起來:「今天你來我覺得很好,起碼這算我們之間另一個開始,至於開始什麼?……都有可能……。」
「什麼意思啊?」
「意思就是說,你要留下來,我也不反對。」
呆了半晌,我終於明白冉秋帶我上來的初衷了。我覺得自己從來都像她的玩物,招之則來,揮之則去。要結婚是她,要離婚的也是她,對這個女人,我的同情不足,怨恨有餘。現在她拿那兩片飽受酒精浸潤、飢渴而豐滿的紅唇對著我,讓我再度成為上釣的獵物。
我心裏一面搖頭,一面同時萌生了另一個可怕齷齪的意念││同她好吧!她會因此而讓我看手稿,甚至採取我的意見加以修改。讓她滿足、讓她痛快、讓她墮落、讓她受我的支配吧!
於是,她吩咐我說:「你先去洗個澡,浴室架子上有的昃乾淨毛巾。」
我走進浴室,掀開馬桶誘l,撒了一泡尿。看著沖水倏然而下,造成一個漩渦,將尿液頓時消化得一乾二淨。
我現在最最期望發生的,是與冉秋沒有一點瓜葛,斷得乾乾淨淨,最好讓我從她的書和腦袋瓜裏一起消失殆盡。她說得對,什麼都有可能。
冉秋在我這一生中是一塊大而笨重的絆腳石,我看見自己多次舉起它來,搬它不走,反而砸在自己的腳上。這回我定要放明白理智,絕不能重蹈覆轍。如果開始同她藕斷絲連,還不知會製造多少醜聞呢,萬一再讓她寫進書裏,就更不要翻身抬頭了,恐怕連友娟和小山亦會棄我而去。
我打定主意走出浴室,頓時我眼前一亮││冉秋換了件輕柔的絲袍子,臉色也益發柔嫩紅潤起來。我仍舊還是照實說了:
「今晚不行,我得回去。」
她臉上有著顯著的失望。我說:
「今晚不行,明天,明天我來,陪妳,喝……酒。」
我照著冉秋給我的指示走下山去,路上相當荒涼冷僻,一直快到山下公車站處,才漸漸開始有些人煙。
坐上巴士,看看對岸迷濛的煙火。冉秋剛才的行徑又在我腦中一幕幕巡迴演過。酒、絲質長袍、男人……,看來這大概是她除了著書立說之外,另一項活得帶勁的目的。將裸照擱在屋裏,與不同的男人││我幾乎對她咬牙切齒起來,連帶從前我們之前一切美好激情愛欲的總和,都受盡玷汙。我想到她第一回輕輕躺在我的腿上的震撼,在示威人潮裏逐漸接近她的激烈心跳,以及五年風風雨雨的婚姻,和離異後的傷瘁……。從前我眼中她的開放是理性的好奇使然,她大膽得天真無邪。如今換了一個位置角度,卻使我感到極端的可鄙與罪惡。我覺得冉秋不僅徹底愚弄了我、出賣了我,更罪加一等的背叛了我。對這樣一個人,我竟然束手無策。她卻仍舊輕淺地笑著,張著豐紅的唇,我憑良心寫,反正冤枉不了你就是了。打著酒嗝絲質長袍,不知同多少個男人好過……。我覺得到這一刻,已是一切的極限。
這一路,我想了很多。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才稍稍平靜下來。本來一個模糊的概念,漸漸逐步清晰起來。窗外忽地響起一聲摩托車的飆馳,我倏然一驚,心猛烈的狂跳,之後,便是整個的黑暗與靜默。
※ ※ ※
翌日,星期六。我早早地便出了門。直到晚間近十時左右,才到達冉秋的住處。
「以為你不來了呢。」她拖著長長的尾音,酒氣極重。
「怕妳外面會有應酬。」我答著,開始有點緊張起來。
「坐啊,別老站著。」她幾乎是摔進沙發裏面,看來我猜得不錯,她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嗜酒、縱欲,早已經年累月,這點是絕對不會錯的。
「你喝點什麼?」
「我自己來。」來到酒檯子邊,我竟顯得有些手忙腳亂,還好背朝她,我做了一個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之後,我們互相乾了三、四杯之多,她便醉得睡著了。
我取了酒瓶,溜進廚房。首先,戴上一雙國外進口染髮劑內附送的薄質膠手套。將白天幾乎跑遍台北近郊,自不同西藥鋪收集來的一百多粒安眠藥,一口氣倒在一只大坡璃杯裏,摻上大半杯酒,找來一根竹筷,儘可能的攪拌。這項工程遠比我想像中的緩慢,至少半小時之久││其間我又深恐她會醒來││才溶化得差不多了。
然後,我坐到冉秋身旁,將她的頭擱在我的腿上,像餵小山吃藥那樣,一口一口灌進她的嘴裏,我半喚半哄,好不容易,才灌上了半杯。這時 我忽然害怕起來,萬一她嘔吐了怎麼辦?豈不是前朮伀鞳A而她一吐一醒,事情怕不要弄糟了,我才不敢再餵下去。悄悄溜進書房,先從她的書桌找起,我沒料到會如此費事,四個抽屜翻遍之後,我已是滿頭大汗,卻發現自己笨得竟會忘了冉秋一向的習慣││講義夾。果然,我在桌後的書桌上,終於尋到五個編有英文字母,且附註日期的藍色夾子。裏面的手稿字跡凌亂且塗改處甚多,還好我對她的筆跡就像自己的一樣熟悉,照讀不誤,五分鐘後,我幾乎已經可以確定,這就是那份遍尋不獲的手稿!
我的計畫是:謀害冉秋,刪改她書中所有對我不利之處,然後弄成是她自殺的樣子,稿子自然不能帶走,否則令人起疑。為了周全起見,得先把善後工作理好。我到廚房,找了一塊抹布,將一切沾有我指紋的地方悉數抹淨,包括昨天我上廁所沖馬桶所按的鐵舌,以及廚房裏的杯子、酒瓶、櫥櫃、酒檯、桌、椅、門邊……,我想到車子,於是搜索車鑰匙,終於在臥房內找到她的皮包,將車內我可能碰觸過的地方一一擦拭。然後,我拿出一份模仿冉秋筆跡寫好的遺書,放在客廳桌上。
回到書房,我迫不及待地展讀她的大作。正如她自己所說,她確實以一個社會演變的角度來寫,把她青春期成長的辛酸,釵h細節,都寫得十分動人。教育的封建腐化,家庭的保守和壓力,以及缺乏現實中可以與之學習看齊的女性典範……。平心而論,這些觀點都很切實際,而能對社會起一定鍼砭作用。雖然以個人經驗來寫,卻同時舉出釵h他人例子,都是她眼見耳聞,不僅具普遍性且有相當說服力,寫得如同小說一樣,我竟不知冉秋有這等文字魅力。而其中旁徵博引文學歷史典故,徹底研討中國女性傳統的社會地位,除了使我對她的治學態度肅然起敬外,這些年我曾幫她打下的中國文學根柢令我引以為傲。一時之間,我幾乎對自己的行動後悔,差點生出救活她的意念。
待我讀出一個端倪,冉秋的身體已經整個冰冷僵硬,恐怕早已斷氣多時了。我喊她,沒有回應。五本厚厚的講義夾裡,冉秋沒有說我一句壞話。相反的,她認為我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由於我們的愛情,使她延長自青春期的混亂和無目的的熱情,有了合理的發展和方向,由於我的好學和踏實,使她得以結束那段仿傚崇拜西方諸多偶像的虛榮階段……。我去客廳看她,淡黃的燈暈底下,她的面孔完全失去血色,嘴裏流出口涎,細細的橫過下巴。眼半閉,翻著白,我去摸她的手,已僵得掰不開了。冉秋……我不能自己的失聲痛哭起來……。
釣魚台運動她整個身陷年輕癡狂的熱情裡,直至遇見我,而由於我的一番話(我早已忘記我曾對她說過了什麼)使她決心轉去社會系。從我源源不絕的鼓勵與激賞中,她逐漸脫離黑暗的自憐與無助,慢慢成長為獨立自主。如果她曾一度企圖走在社會時代的前面,則都由於她深信我們需要這樣的自覺者,而不幸,自己卻成為傳統、婚姻、家庭的犧牲者。我摸索進她的胸口││她的心││早已停止多時,我摸她的脈搏,冷硬一片,那裡還再有什麼跳動?在我們的親密關係以及婚姻裡,她認為我幫助了她的覺醒,到後來雖無法與她一起成長,但在每一個階段裡,我都使她確切認識到女性在社會轉型期的尷尬、壓力以及必須突破的藩籬,使她成為今天的自己……。冉秋沒有披露我的隱私、我們癡狂的歡愛。惟對我的家庭及身為丈夫的角色稍有微詞,卻也無可厚非。她把我描繪得仁厚、正直、博學、熱情、誠懇……。
而真正的我是:齷齪、卑下、不仁不義、殘酷、冷血的兇手。我跪在地毯的一角抽搐,摸她的臉、她的脖頸、她的身子、她的腿、握著她如石塊般冰冷僵硬的手。
我想起,她做好豆瓣魚,晚上在家裡等我回來吃。我想起她手巧,曾替我織過兩件毛衣,如今已在箱底壓了多年。一日,在街上忽然下起傾盆大雨,我們一起躲入她的小陽傘下,分開的時候,她說:「你以前得過氣喘,不能著涼,拿去,女傘又有什麼關係……。」
天已將亮,窗邊透著矇矓的曉色。桌上的煙灰缸下,壓著我為她寫好的遺言:
「我無意繼續如此孤寂的生活,惟新書未竟,尚未付梓,此乃最大之遺憾。 冉秋絕筆」
後記:沒有人懷疑冉秋的死因。三個月後,余子夏辭去他的教職,將這份手稿留給一位友好,從此音訊杳然。沒有人知道他去了那裡,包括友娟和他至愛的小山。(4之4)※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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